纪阳真回家后先拿凉水冲了把脸。

他的动作太急，甚至连镜面上都溅上了水珠。纪阳真撑着台面抬头。

水珠黏着在他睫毛上，从边缘开始下坠。他急促的呼吸通过这样自我对视的方式逐渐平缓，但是脸颊却依然有些发烫。

今晚到最后他近乎落荒而逃。

纪阳真从来不知道自己的自制力能有那么差。可不管事前他再如何分析利弊、厘清现状，让自己无比清楚地意识到，他离龙珩远一点才是最优解——

他的目光却还是不由自主地去追逐对方。他永远能敏锐地感知到龙珩的情绪，永远会为此情绪起伏心潮波荡。

就像今晚一样，他更专注于安抚龙珩的情绪，甚至忘记了这场误会才是他本该期望的、给他们逐步疏远的一个再好不过的开端。

对龙珩来说他的远离远比靠近来得有利，更不用提还有“判决者计划”封闭禁令在。一旦龙珩知道当年自己是带着怎样的使命去靠近他，恐怕连回忆里那点温情余裕也不可能存在了。

没有人比纪阳真更明白龙珩是个怎样的妖怪。他对待感情有多赤诚真挚，就同样多么无法容忍欺瞒和背叛。他目前尚不知道季阳给他留下的美好背后附着着怎样的算计和不堪，事情一旦败露，纪阳真自己要承受何等的滔天怒火不提——

龙珩一定会憎恶人类。

唯独那是纪阳真怎样也不想看到的。

他已经把自己的人生搞得一团糟了，不想把龙珩的人生也搞得一团糟。

纪阳真垂下了头。脸上的水珠零零落落砸在盥洗台边缘，他抬手试图擦干净水渍，却只能把湿迹越晕越开。他沉默了片刻，抬手关上灯，把这一切都湮灭在黑暗之中。

黑暗中纪阳真叹了口气，他颇为倦怠地靠坐在地上，回拨了一个电话：“喂？……方局，您好。今晚您电话里说的事情，我们可以去……”

*

安全区内大规模异变事件仍没有结束。光是昨天一天初步统计下来的相关警情就足有一百二十三起。这也就意味着仅新异变的宠物妖怪就有这个数目，更不用提还有相当比例的流浪猫狗有待确认。

收容科头大如斗。自异变发生以来几十年里，还是第一次遇到如此大规模的异种爆发。户籍录入成了摆在面前的第一难关。而在此之后，更大的压力还在这些新异种未来的安置上。

就目前而言，还愿意接纳异变宠物的原生家庭有二十一户，占比17%。这还是因为这部分小妖怪异变前仍属于幼龄期。

赏味期小妖怪仿佛比格幼犬时期，具有极大的蒙蔽性。只是妖怪没办法搞买定离手概不退换的那套把戏——

异变后的妖怪都需要进行异种户籍录入，在那之后等待他们的还有完整的社会化训练、行为矫正、妖德考试等等……层层选拔下，只有相当少一部分德智体美全面发展的小妖怪才能获得安全区居住权，剩下大部分都只能在生活在管制区。

宠物异变的特例或许会考虑到原饲主意愿，但也要饲主能够经得起自家宠物“少小离家老大回”的冲击。

由此看来，收容科未来半年的工作量都分外可期。是以这会儿他们就算在人类警察局忙得再怎么焦头烂额也不足为奇。

只是——

“所以，为什么呢？！”

办公室门被“咣当”打开，蓬蓬入眼就看到纪阳真老神在在地参考昨天采录信息做着异种户籍登记。

纪阳真很是平和，闻声扭头招呼他们：“来了。”

蓬蓬的头发蹭蹭炸起，她急冲冲趴到纪阳真面前质问他：“昨天不是说好我们该去配合情报科走访调查了吗？为什么又回来填表啊！！”

秦邵桐默不作声，只是以十分干涸的表情附和蓬蓬的质问。被包围的纪阳真揉了揉眉心，好声好气解释道：“这是我们跟人类警方打好关系的机会——”

“为什么！”蓬蓬抓狂咆哮：“为什么！！”

“……”面前的桌子咚咚乱震，摆好的登记页都险些滑了下来。纪阳真抬手扶住，却也无法明说他是为了避开龙珩做出的决定，但好在确实有个正当的理由足以他应付蓬蓬。

纪阳真唤醒了临时办公室内的可视化大屏，放出了他先前整理出的图片。

似乎是情绪耗尽，又或许是真的理智回笼，蓬蓬的声音平静了下来，有些狐疑道：“这是什么？”

秦邵桐凑近了一步。两只妖怪仔细端详着这像是城区局部地图的东西，只是上面有红色的小点密密匝匝地、呈溅射状分布着。

桐桐扭头问纪阳真：“这是发生异变妖怪住址的分布图吗？”

纪阳真点头。

“人类和妖怪资料并不互通，局里掌握的资源可远不如人类警察这边充分。”纪阳真靠坐起来抻了下筋骨：“不管是陪着情报科逐步筛查、还是等着那群异变的小妖怪学会自己说出来，都没有这样来得快吧？”

他的笑令蓬蓬彻底没了脾气。蓬蓬瘪嘴，别别扭扭拉开凳子坐下：“好吧，原谅你了。”

但是空气中浮兀的味道还是令嗅觉灵敏的她感到烦闷。蓬蓬把脑袋砸在桌面上，嘟囔道：“但这里人类实在太多了……真讨厌。”

秦邵桐瞟了下纪阳真。果不其然对方在蓬蓬说完那句话后淡淡道：“蓬蓬,我也是人类。”

蓬蓬否认：“你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的。”纪阳真垂眼翻过一页资料表。而蓬蓬依然执著道：“你就是不一样！”

纪阳真抬眼看她。蓬蓬有些苦恼地思索着，却又说不明白究竟哪里不同。纪阳真轻笑了一下，示意她先把手上的活计干完。

这场小小的僵持就此告结，蓬蓬继续把脑袋砸上桌子，哼哼唧唧道：“就是不一样……你闻起来和他们根本不同——”

纪阳真动作一停。这时候秦邵桐突然道：“为什么那里是空白的？”

一人一妖下意识看过去，却发现秦邵桐根本不是在说堆积的登记表。河狸种定定地看着可视化大屏，在他们抬头后把局部某处一点点放大——

在密集的红点之中，确实有个不自然的小小空白。

那个空白并不在中心，而是在边缘靠下的位置。是以纪阳真一开始并没有发现这里的异常。

纪阳真拿过鼠标，借滚轮轻轻将地图缩放，最后发现这个空白呈一个非常标准的圆形。

霎那间有什么奇异的触感像微弱的电流般沿着脊柱上漫，纪阳真直觉这里或许有什么存在。

思考到决定不过两秒，纪阳真道：“我们去看看。”

“好耶！”蓬蓬起跳欢呼，随后又问：“要通知外勤吗？”

拿起椅靠上外套的纪阳真一顿，随即道：“不了。”

他套上外套，理领口时笑道：“我们只是去看看，不做别的。”

*

事发区域算是老城区。新建开发区后，许多商企逐渐把重心外移。留给老城区的只剩下相对老旧的基础设施、拆到一半的城中村、还有因为学区而居高不下的房价。

城区内即便不是通勤高峰也一惯车水马龙。更不用提最近许多小区在进行适老化改建，一路上过来见到的路障和施工围挡比红绿灯还要多。

纪阳真开着车一点点往前挪着，后座两只妖怪已经忍受不了车内的空气，降下车窗后第一时间各自把脑袋探了出去。

似乎是平衡性的影响，纪阳真见到的妖怪基本都晕车，这点一视同仁到强如龙珩也不例外。

而从警察局借来的这辆车顶棚被烫了两个烟洞，进来时那股浓郁的烟臭连纪阳真都有点受不了，更不用提两只嗅觉远比他灵敏的妖怪。

原本还为在安全区出游兴奋的蓬蓬此刻一句话也说不出，趴在窗口奄奄一息：“组长……我能跑过去吗……”

纪阳真看了眼车载导航，叹息道：“距离目的地还有7.8公里呢。”

“没关系，”蓬蓬道：“我化原型，很快就跑到了……”

“野猪在城区只要出现就会被无害化处理，”纪阳真无奈道：“我可不想看你被武警围剿。再坚持一下蓬蓬，马上就到了。”

秦邵桐拍拍蓬蓬，塞给她一颗糖。蓬蓬悲泣了一声，苦哈哈地咽进嘴里。

好在过了前面一个红绿灯后，车流终于松散。他们不用继续在一步一停的拥挤长队里深陷。十五分钟后纪阳真开抵目的地，刚一停稳蓬蓬就冲了出去。

安全区内不比其他时候，纪阳真让秦邵桐先下去陪着她，自己则找车位把车停好。只是周围连划线车位也鲜见，他只好绕远了一点把车停进附近某个商场的地下车库。

周围大多店铺都已撤柜，就连大屏上也只剩下寰图集团的蓝海宣传片。画面上年轻的继任者西装革履、意气风发，对于未来集团的走势规划侃侃而谈。

纪阳真扫过一眼，转身迈进电梯间。发黄的顶灯下轿厢里贴着诸多广告，从换锁到购房一应俱全。其中最多的还是学区房置换广告，在方寸间把这片土地上最昂贵的价值所在昭彰。

他往回折返，不久便看到蓬蓬蹲在路边的影子。

她的样子依然颇为颓靡。树荫下秦邵桐递给她一瓶水漱口，而后又把另一瓶没拆封的递给了纪阳真。纪阳真刚接过，就听到蓬蓬微弱道：“组长……这里……好臭……”

看来是还没有从烟臭味车厢的荼毒里缓过来。

只是时间有限，商量过后，他们决定留蓬蓬在原地休整一下，余下一人一妖先行行动。桐桐负责了解附近所有楼体构成，纪阳真则询问附近住户的宠物饲养情况。

兵分两路，纪阳真先是对照地图观察了一下周围。空白区内基本都是商户和功能用地，有宠物饲养空间的也只剩下了眼前这栋居民楼。

只是工作日这个点恐怕少有住户会在家。纪阳真先去找了附近的物业探问情况。他借自己想来租房为名，从物业口中得知这栋楼除了顶层被承租给了画室，其他则都出租给住户。

只是所有的租户都归属于一个房东。

纪阳真扭头看着这栋其貌不扬的老楼，咋舌间内心由衷发出感叹。

“真有钱啊。”与此同时一个声音在他背后幽幽道。

纪阳真回头。原本萎靡的蓬蓬此刻终于恢复点精气神。见他回头又苦兮兮地撇了撇嘴。

从物业那边问到了房东的电话，纪阳真随后装作有意向的租客去电。从房东的口中他大概了解了这附近的情况，而后在步入主题前提及自己养了两只猫。

原本态度还算友好的房东在听到这儿后态度急转直下，坚决表明拒绝租客在房内养宠物。

一谱生意就此掰散。挂了电话后纪阳真仰头看着面前的楼栋，保险起见还是决定再上楼看看。

如果这附近没有人饲养宠物，地图上突兀的空白似乎也说得过去。只是那样一个周正的圆就有些奇怪了。

正好蓬蓬跟了过来，就当仁不让地担纲了搜索主力。纪阳真同蓬蓬走了一遍。蓬蓬分辨出楼栋中混杂着许多气味，却唯独没闻到什么遗留的宠物气息。

“但还是有点臭哦。”蓬蓬苦哈哈揉着鼻根道。

沿着楼梯继续向上，从三楼起便能看到画室的宣传贴画沿着墙壁两列贴满。铅涂的页面从物到人，纸张尺寸也各不相同。中间掺杂着画室老师获得过的荣誉奖项。

获奖照片里多有个细瘦戴眼镜的男人，捧着奖杯有些拘谨地站在领奖台上。

蓬蓬欣赏不来这些素描画，一步两级间只觉有些怪异。纪阳真走在前面一点，再折过一层后才抵达画室大门。

不同于租户，这会儿画室应该是有人的。纪阳真敲了敲门，却发现无人回应。

“组长。”

背后蓬蓬叫了他一声，纪阳真应了却没有回头。他歪头找寻到了画室宣传册上留下的电话，打开手机把号码输入进去。

“组长。”蓬蓬又道。她的声音显得有些闷堵。

纪阳真刚把电话打了过去，随即又回头应了声。却发现蓬蓬表情异常丰富，她捂着鼻子申诉道：“这里真的好臭！”

纪阳真愣了一下，画室里面突然响起了一阵手机震动声。

一墙之隔，那样的声音在此时模糊又诡异。纪阳真看着面前严丝合缝的大门，有种莫名的不虞之感浮现。

“蓬蓬。”纪阳真道。

他回头时满脸凝重：“我们把门撞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