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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明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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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光吝啬地从厚重的云层缝隙里漏下几缕,勉强照亮贺见清脚下坑洼的水泥路。空气里弥漫着雨后泥土的腥气和垃圾箱隐约的腐败味。他讨厌夜晚,尤其讨厌这种被潮湿和阴影包裹的深夜,像一块沉重的湿布蒙在口鼻上。但比起白天阳光下无处遁形的目光和喧嚣,这寂静的、缩小的世界,反而能让他勉强喘息。

手里攥着刚从便利店买来的最便宜的火腿肠,塑料包装袋被捏得窸窣作响,成了这片死寂里唯一的、微弱的反抗。他熟门熟路地拐进那条熟悉的、被两栋旧楼挤压出的窄巷。巷子尽头堆着废弃的家具和建筑垃圾,像一个被城市遗忘的伤口。

他习惯性地在离那堆杂物几步远的地方停下,屏住呼吸。昏暗的光线下,一个灰黄色的影子警觉地缩在破旧沙发垫的阴影里,两只眼睛闪着幽微的光。是“明清”——那个被陆予明强行赋予的、带着他们两人名字烙印的生命。

贺见清小心地撕开火腿肠的包装,浓郁的人工肉香立刻在潮湿的空气中弥散开。他把粉红色的肠体掰成几小块,轻轻放在一块相对干净的水泥地上,然后后退三步,蹲了下来。动作轻缓,像一个进行某种神秘仪式的信徒。

橘猫“明清”没有立刻上前。它弓着背,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充满警告意味的呜噜声,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贺见清,那条受伤的右后腿微微悬着,不敢用力。贺见清把自己缩得更小,目光垂落在面前一块凸起的石子上,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他知道,任何多余的动作都会惊走这只惊弓之鸟。

时间在沉默中粘稠地流淌。终于,食物的诱惑压倒了恐惧。“明清”试探性地向前挪了一步,又一步,瘸腿在地上拖出轻微的摩擦声。它警惕地环顾四周,最终迅速叼起一小块火腿肠,飞快地缩回阴影里,狼吞虎咽起来。

贺见清静静地看着。月光偶尔扫过橘猫瘦骨嶙峋的脊背和那条明显肿胀变形的后腿,陆予明那句冰冷的话又浮现在脑海:“它活不了多久。” 像一根刺,扎在心底某个麻木的角落,带来钝痛。

“活着本来就是痛苦的事。”他昨晚脱口而出的话,此刻在猫艰难的吞咽声中得到了无声的印证。他看着“明清”,仿佛看到了另一个在阴暗角落里舔舐伤口的自己。父亲酒后的怒吼、手臂上隐秘的疤痕、素描本上无解的疑问……所有沉重的碎片,都在此刻压向这个沉默的少年。

就在“明清”犹豫着是否要冒险出来叼第二块肉时,一阵极其轻微的脚步声,如同投入死水中的石子,打破了巷子里微妙的平衡。

贺见清浑身一僵,几乎是瞬间就辨认出了那脚步声的质地——平稳,带着一种特有的、不容置疑的规律感。他猛地抬头,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

巷口,一个颀长挺拔的身影不知何时伫立在那里。月光吝啬地勾勒出他清晰的轮廓,深色的校服几乎融进夜色,唯有拉链顶端一点微弱的反光,昭示着他的存在。

陆予明。

他手里似乎拿着什么,目光越过狭窄的空间,直接落在贺见清身上,又缓缓移向阴影里瞬间炸毛、发出威胁嘶嘶声的“明清”。脸上依旧是那副没什么表情的样子,像一张精心雕琢却缺乏温度的石膏面具。

时间仿佛凝固了。巷子里只剩下橘猫紧张的低吼和贺见清自己擂鼓般的心跳。他想站起来,像昨晚那样转身就走,逃离这突如其来的、令人窒息的窥视。但身体却像灌了铅,钉在原地。

陆予明动了。他没有说话,只是迈开步子,径直朝巷子深处走来。他的步伐很稳,踩在碎石和积水洼上,发出清晰的声响,每一步都像踩在贺见清绷紧的神经上。“明清”受惊,瘸着腿飞快地钻进了杂物堆更深的缝隙里,只留下一阵窸窣的声响和空气中残留的惊惧。

陆予明在贺见清刚才放火腿肠的地方停下,距离贺见清只有一步之遥。贺见清能闻到他身上干净的皂角味,混合着夜晚微凉的空气,与他周遭的潮湿霉味格格不入。他低着头,视线只能看到陆予明擦得干净的球鞋鞋尖,和一小截笔直的深蓝色校裤裤管。

预料中的质问或者冷漠的忽视并没有到来。陆予明只是蹲下身,动作干脆利落,和他做任何事一样高效。他放下了手里拿着的东西——不是猫粮袋,而是一个小小的、印着绿色十字的纸盒。

消炎药。

贺见清认出了上面的字。

陆予明打开药盒,从里面拿出一支小小的药膏和一板药片。他用指甲熟练地抠开药膏的封口,挤出一点乳白色的膏体在指尖。然后,他做了一件让贺见清完全意想不到的事情。

他伸出手指,将那点药膏,仔细地、均匀地涂抹在贺见清刚才放火腿肠的那块水泥地边缘——一块相对平整、避风的地方。动作很轻,带着一种近乎刻意的专注,仿佛在完成一项精密实验的最后步骤。

做完这一切,陆予明将那支药膏轻轻放在涂了药膏的地方旁边,又将那板药片掰下一粒,小心地放在药膏边上。自始至终,他没有看贺见清一眼,也没有试图去呼唤躲藏的“明清”。

他站起身,拍了拍手上根本不存在的灰尘。目光扫过贺见清依然低垂的头和紧紧攥着火腿肠包装袋的手——那手指用力到指节发白,微微颤抖着。

“涂伤口,”陆予明的声音突兀地响起,打破了死寂。他的语调平淡无波,像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没有任何情绪起伏,却清晰地穿透了贺见清嗡嗡作响的耳膜,“吃半片,每天一次。”

贺见清猛地抬头,撞进陆予明垂下的视线里。那双眼睛在昏暗中显得格外深,像不见底的寒潭,里面没有怜悯,没有好奇,甚至没有他预想中的任何情绪,只有一种近乎纯粹的、冷冽的观察。仿佛贺见清和那只瘸腿的猫,在他眼中都是某种需要被记录和处理的数据。

这句话没头没脑。是给猫的?还是……

贺见清的目光下意识地扫过自己藏在长袖校服下的左臂,那里有昨晚被父亲掼在墙上时蹭破的、火辣辣的新伤,也有更深处、只有他自己知道的陈旧疤痕。一股寒意混合着难以言喻的羞耻感瞬间从脚底窜上头顶,烧得他耳根发烫。陆予明怎么会知道?他看到了?还是……只是巧合?

陆予明没有给他思考或提问的机会。他像是完成了某个既定程序,转身就走。深蓝色的身影在狭窄的巷子里显得格外挺拔,也格外疏离。

“等等!”贺见清的声音冲口而出,带着连他自己都惊讶的沙哑和急促。这是他第一次主动叫住陆予明。

陆予明的脚步顿住,停在巷口即将被更浓重的黑暗吞没的边缘。他没有回头,只是微微侧过脸,月光照亮他线条清晰的下颌角,似乎在无声地询问。

贺见清张了张嘴,喉咙却像被砂纸堵住。为什么给药?你怎么知道它需要?你怎么知道我……他脑子里翻涌着无数个问题,每一个都带着尖锐的棱角,却一个也问不出口。最终,他只挤出两个干涩的字:“……谢谢。”

声音轻得像叹息,瞬间就被巷子里的寂静吞噬了。

陆予明没有任何回应。他只是收回了那一点微侧的视线,身影彻底融入巷口的阴影,脚步声平稳地远去,最终消失。

巷子里重新恢复了死寂,只剩下贺见清沉重的呼吸声和杂物堆深处细微的、属于“明清”的动静。

贺见清缓缓低下头,目光落在陆予明留下的东西上。那支小小的白色药膏,那粒孤零零的药片,安静地躺在冰冷的水泥地上,旁边是他掰碎的火腿肠碎块。药膏在微弱的月光下泛着一点柔和的哑光,像一个突兀的、闯入这个绝望角落的微小奇迹。

他伸出手,指尖在即将触碰到冰凉的药管时停住了。陆予明那句“涂伤口”再次回响。是指猫腿上的伤?还是……他手臂上的?那个永远置身事外、像精密仪器一样的陆予明,是在表达一种……近乎笨拙的、程序化的关怀吗?用这种不留痕迹、不容拒绝的方式?

他捡起药膏和药片。药膏管体还带着一丝陆予明指尖残留的微凉。他又看了看自己带来的火腿肠碎块,想了想,小心地将其中一块挪到涂了药膏的边缘附近——那里或许会沾染上一点点药味,但至少,是陆予明“处理”过的、相对安全的地方。

做完这一切,贺见清站起身,最后看了一眼杂物堆深处。阴影里,似乎有两点幽光闪烁了一下,带着警惕,也带着一丝对食物的渴望。

他没有再试图呼唤“明清”,只是像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退出了巷子。手里紧紧攥着陆予明留下的药膏和药片,那微凉的塑料管体硌着掌心,却奇异地带来一种前所未有的、沉甸甸的实感。

他走出巷口,抬头望向被高楼切割得支离破碎的夜空。月亮已经完全隐没在云层之后,城市的光污染给低垂的云层镶上暗红的边。活着确实像一场无休止的钝痛,像那条永远无法痊愈的瘸腿。但此刻,掌心那点微凉的、陌生的重量,却像一颗投入死水的石子,在无边无际的虚无中,激起了微小却无法忽视的涟漪。

陆予明给的,是给“明清”的药。可为什么,握着它,自己手臂上那些新旧交错的伤痕,那些深埋心底的绝望,似乎也隐约感到了一丝被“看见”的、极其微弱的镇痛?

他低下头,看着掌心白色的药管。药盒上,陆予明用黑色记号笔写下的几个小字清晰可见:

**“明清专用。外用/内服。勿混。”**

字迹和他的人一样,干净、利落、一丝不苟。

贺见清将药管和药片小心地放进校服口袋,贴着胸口的位置。那里,心脏正以一种陌生的、略显急促的节奏跳动着,敲打着那微凉的塑料外壳。他迈开步子,朝着那个充满酒气和冰冷墙壁的“家”走去,脚步似乎比来时,沉重了那么一分,却也似乎……坚定了一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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