办公室的门虚掩着,透出明亮的光线和隐约的谈话声。贺见清跟在陆予明身后半步的距离,像一道无声的影子。他习惯性地低着头,略长的黑发垂下来,遮住了他灰色的眼睛,也遮住了眼底可能流露的任何情绪。宽松的校服袖子被他下意识地往下拉了拉,确保完全盖住手腕。
陆予明则截然不同。他脊背挺得笔直,校服领口一丝不苟,扣子严谨地扣到最上面一颗,勾勒出清晰的下颌线。他抬手敲门,指节敲击在木门上发出清脆短促的“叩叩”两声,力度精准,如同他解数学题的步骤。
“请进。”林老师温和的声音传来。
推开门,办公室里空调开得很足,与外界的闷热隔绝。窗台上几盆多肉植物沐浴在晨光里,叶片饱满,其中一盆的形状贺见清非常熟悉——他在速写本角落画过无数次。林老师坐在堆满作业本和试卷的办公桌后,抬头看见他们,脸上露出一个浅浅的、带着点疲惫却又真诚的微笑。
“予明,见清,来,坐。”她指了指办公桌对面的两张椅子。
陆予明拉开靠外的那张椅子,没有立刻坐下,而是侧身让开位置,目光极其短暂地扫过贺见清。贺见清像受惊的兔子,几乎是立刻明白了那一眼的含义——让他坐里面。他飞快地挪过去,在靠墙的那张椅子边缘坐下,身体微微前倾,双手规矩地放在膝盖上,指尖却不自觉地抠着校裤粗糙的布料。他不敢抬头看林老师,视线落在自己洗得发白的球鞋尖上,仿佛那里有什么极其吸引人的东西。
陆予明这才在靠外的椅子上坐下,动作利落,坐姿端正,双手自然地放在桌面。他看向林老师,眼神平静无波,像一潭深水,等着对方开口。
林老师放下手中的红笔,身体微微前倾,目光在两人之间温和地流转。她的视线尤其细致地掠过贺见清紧绷的肩膀和低垂的头颅,以及陆予明过于规整的坐姿和袖口下若隐若现的、骨节分明的手腕。
“叫你们过来没别的事,”林老师的声音放得很轻,带着一种刻意的松弛感,像是在聊家常,“就是想问问,这学期安排你们同桌也快一个月了,感觉怎么样?相处得还行吗?” 她的目光落在陆予明身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和……得意。毕竟,把年级第一的学神和这个几乎不说话的“问题学生”安排在一起,是她深思熟虑后的一步棋。
办公室里瞬间安静下来,只有空调机低沉的嗡鸣。贺见清的身体绷得更紧了,抠着裤缝的手指用力到指节泛白。他感觉喉咙发干,像塞了一团棉花。说什么?说“还行”?说“没感觉”?他根本不知道怎么回答。他下意识地想把自己缩得更小,最好消失在墙壁里。
“嗯。” 陆予明的声音打破了沉寂。一个极其简短的音节,听不出任何情绪。他的目光直视着林老师,坦然而平静,仿佛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他上课很安静,不影响我。”
贺见清的心猛地一跳。安静,不影响……这是陆予明对他唯一的评价吗?像评价一件没有生命的物品。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涌上鼻腔,被他死死压住。他依旧低着头,灰色的眼睛里一片沉寂,仿佛陆予明说的与他无关。
林老师显然对这个答案不太满意,或者说,太简单了。她微微蹙了下眉,视线转向贺见清,语气更加轻柔,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引导:“见清呢?和予明坐一起,有什么感觉吗?学习上……或者平时?” 她刻意避开了“相处”这个词,换成了更中性的“感觉”。
贺见清的头垂得更低了。他能感觉到林老师温和却充满探究的目光,也能感觉到旁边陆予明存在感极强的气息。空气仿佛凝固成了胶质,粘稠地包裹着他,让他呼吸困难。说什么?他能说什么?说陆予明像一座移动的冰山,靠近都觉得冷?说对方身上那种干净到极致的气息让他自惭形秽?还是说……那晚巷子里留下的药膏和药片?
“……他,” 贺见清的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微弱得几乎被空调声盖过,“……很好。” 他艰难地挤出这两个字,感觉用尽了全身力气。说完,他立刻咬住了下唇内侧,尝到一丝淡淡的铁锈味。
“很好?” 林老师似乎捕捉到了一丝异样,她鼓励地笑了笑,“具体说说?予明是学霸,学习上有没有帮到你?”
贺见清的手指抠得更用力了,指甲隔着薄薄的布料陷进皮肉里,带来一丝尖锐的刺痛感,这反而让他混乱的思绪获得了一丝诡异的清明。帮?陆予明从未主动和他说过话,更别提讲题。他们的“交流”仅限于陆予明偶尔递过来一张他掉落的草稿纸,或者在他不小心把铅笔滚到过道时,用脚尖轻轻踢回给他桌下。那晚巷子里的事,更像一个光怪陆离的梦,一个不该存在的秘密。
“……没有。” 贺见清的声音更低,几乎只剩下气音。他感觉自己像个正在被审讯的犯人。
林老师的目光在两人之间又转了一圈。陆予明依旧坐得笔直,面无表情,仿佛话题的中心不是他。贺见清则像一只受惊过度的刺猬,把自己蜷缩在坚硬的沉默外壳里。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奇异的张力,并非剑拔弩张,而是一种深沉的、各自背负着沉重枷锁的寂静。
“没有打扰就好,” 林老师最终选择了一个折中的说法,打破了僵局,语气带着她惯有的圆融,“予明学业重,见清你也需要安静的环境画画。你们俩啊……” 她顿了顿,目光落在贺见清一直紧握放在膝盖上的左手,那宽大的袖口下,似乎隐约透出一点不自然的凸起轮廓。她不动声色地移开视线,看向陆予明,“予明,你能力强,有时候……多看看身边同学的需要,也是一种成长。” 她的话说得委婉,但意思却很明确。
陆予明几不可察地抬了下眼皮,目光极其短暂地扫过贺见清低垂的侧脸和那只紧握的左手。他放在桌面上的手指,指尖无意识地轻轻点了一下桌面,一个细微到几乎看不见的动作。他没有点头,也没有应声,只是那双总是过于冷静的眼睛深处,似乎掠过一丝极其微弱的、难以解读的波动。
“好了,没事了。” 林老师笑了笑,拿起桌上的水杯喝了一口,似乎想驱散刚才略显凝重的气氛,“回去吧,快上课了。对了见清,” 她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从抽屉里拿出一个印着药房logo的纸袋,动作自然地推到他面前,“上次看你脸色不太好,这个……补充点维生素,对眼睛好,画画费神。” 她的语气随意得像在分享一颗糖。
贺见清猛地抬起头,灰色的眼睛里第一次清晰地映出林老师温和的面容,以及那袋……药?他认得这个纸袋,和校医陈姐抽屉里的很像。一股暖流猝不及防地冲撞着他冰冷的心防,让他几乎有些手足无措。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只能慌乱地点头,伸出手,指尖带着轻微的颤抖,接过了那个轻飘飘却又重若千钧的纸袋。
“谢谢……林老师。” 声音依旧干涩,却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
“去吧。” 林老师摆摆手。
贺见清几乎是立刻站了起来,动作快得带倒了椅子。陆予明也随即起身,动作依旧沉稳。两人一前一后走出办公室。
门在身后关上,隔绝了里面明亮的光线和林老师温和的目光。走廊里光线稍暗,喧闹的人声从远处教室传来。贺见清抱着那个装着维生素的纸袋,像抱着一个易碎的珍宝,快步走在前面,只想尽快逃离这短暂的、被过度关注的接触。他感觉到陆予明不紧不慢地跟在身后一步的距离,那沉稳的脚步声如同擂鼓,敲在他的神经上。
走到楼梯转角人少的地方,贺见清的脚步下意识地慢了下来。他低着头,看着自己磨旧的鞋尖,心脏在胸腔里狂跳,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一种莫名的冲动。那晚巷子里冰冷的药膏,林老师递来的温热的维生素,还有陆予明那句“他很好”……复杂的情绪像藤蔓一样缠绕着他。
就在他犹豫着要不要加快脚步彻底甩开身后的人时,陆予明的声音毫无预兆地从身后传来,依旧是那副没什么起伏的调子,像在陈述一个实验结论:
“药,有效。”
贺见清脚步猛地顿住,整个人像被钉在了原地。血液瞬间涌上头顶,耳根滚烫。他当然知道陆予明在说什么!不是林老师给的维生素,是巷子里给“明清”的药!他……他是在问那只猫?还是……在暗示什么?
他僵硬地转过身,第一次在非必要的情况下,主动看向陆予明。
陆予明就站在一步开外,走廊的光线勾勒出他挺拔的身形。他没有看贺见清,目光落在楼梯扶手下方一块剥落的油漆上,侧脸的线条在微光下显得冷硬而清晰,嘴角那颗极淡的小痣此刻似乎格外明显。
“腿伤消肿了。” 陆予明补充道,语气平淡得像在报告天气。说完,他没有等贺见清的任何回应,径直越过他,朝着教室的方向走去,脚步平稳,深蓝色的校服背影在光影中显得既近又远。
贺见清站在原地,手里紧紧攥着林老师给的维生素纸袋,耳边反复回响着陆予明那两句简短到极致的话。
“药,有效。”
“腿伤消肿了。”
冰冷、客观、毫无感情色彩。像一份医学报告。
却像投入深潭的石子,在他死水般的心湖里,激起了剧烈而无声的震荡。
那只叫“明清”的猫的腿伤消肿了。
那么……其他的伤口呢?
他看着陆予明消失在走廊尽头的背影,又低头看了看自己藏在宽大袖口下的手臂。那里有旧疤,也有新伤。林老师给的维生素贴着掌心,带着微弱的暖意。而陆予明留下的那句话,像一道无声的、带着药味的微光,猝不及防地刺破了他长久以来的黑暗。
他抬起手,指尖无意识地拂过校服袖口,仿佛那里还残留着药膏微凉的触感。然后,他迈开脚步,第一次没有像逃离瘟疫一样奔向教室,而是以一种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稍微挺直了一点的姿态,朝着陆予明消失的方向,慢慢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