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训通知像一颗投入平静水潭的石子，在沉闷的高一教室里激起层层涟漪。讲台上，林老师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为期一周，地点在郊区的训练基地。六人一间寝室，名单由老师统一安排，大家今天把意愿表交上来……”

话音未落，教室里已经响起一片低低的哀嚎和兴奋的议论。贺见清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脊椎窜上来。六人一间？意味着拥挤、无法躲避的目光、此起彼伏的噪音、以及完全丧失的个人空间……光是想象那混杂着汗味、体味和陌生气息的封闭环境，就让他胃部一阵痉挛。他下意识地攥紧了桌肚边缘，指甲深深抠进廉价的木屑里，试图用尖锐的痛感压制住翻涌的恐慌。宽大的袖口滑落下来一点，露出一小截苍白的手腕，上面一道新鲜的、边缘还泛着红的抓痕在昏暗的光线下若隐若现——那是他昨晚无意识留下的。

“喂，老贺！” 逸尘的大嗓门毫无预兆地在旁边响起，带着一贯的没心没肺。他半个身子探过来，胳膊肘差点撞翻贺见清的笔袋，“听见没？六人间！咱们几个玩得好的凑一块儿呗？省得跟不熟的人大眼瞪小眼！”

贺见清像受惊的兔子猛地缩回手，迅速拉好袖子，苍白的脸上血色褪尽，嘴唇抿成一条苍白的直线。他只想找个角落把自己埋起来，而不是和一群人在狭小的空间里“玩得好”。他艰难地摇头，声音细若蚊蚋：“……不……”

“哎呀别‘不’了！” 逸尘根本没给他拒绝的机会，一巴掌拍在他背上（力道不重，却足以让贺见清浑身僵硬），然后兴奋地转向隔着一条过道的陆予明，“陆大神！怎么样？要不要一起来？我去叫宋凛和何阳！咱们六个正好凑一间！宋凛那家伙虽然冷得跟冰山似的，但有他在，至少没人敢半夜打呼噜吵我们！何阳那小子闹腾是闹腾了点，但自带笑点，解闷儿！” 他自顾自地规划着，仿佛已经板上钉钉。

贺见清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和逸尘一个房间已经是他的极限，再加上宋凛（那个传闻中比陆予明更不近人情的年级第二）、何阳（逸尘级别的社交恐怖分子）……还有陆予明？那个刚刚在课桌下看到他涂药膏、并在习题卷上留下失控墨点的陆予明？那个身上带着干净皂角味却总让他想起冰冷药膏气息的陆予明？

他几乎要窒息了，灰色的眼睛里充满了无声的抗拒和哀求，望向逸尘，希望他能读懂自己的恐惧。他甚至不敢去看旁边陆予明的反应。

陆予明正在整理刚发下来的数学竞赛报名表，修长的手指将纸张边缘压得一丝不苟。听到逸尘的提议，他手上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甚至连眼皮都没抬一下，仿佛逸尘是在跟空气说话。阳光透过窗户，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投下淡淡的光影，嘴角那颗小痣显得格外清晰。

就在贺见清以为陆予明会像往常一样彻底无视这种“无聊”提议时，一个意想不到的声音响了起来。

“好啊！” 是何阳，他不知何时已经从后排窜了过来，胳膊亲昵地搭在宋凛肩膀上。宋凛被他带着晃了一下，眉头几不可察地蹙起，却没推开，只是冷淡地扫了这边一眼，算是默认。何阳笑容灿烂，露出一口白牙，目光在贺见清和陆予明之间滴溜溜一转，带着点促狭，“跟学神和学霸一个屋，沾沾仙气儿！顺便近距离观察观察，看看能不能挖出点不为人知的小秘密！” 他故意朝贺见清眨眨眼，又飞快地瞟了一眼陆予明。

贺见清只觉得头皮发麻。何阳的“观察”和“秘密”像针一样扎在他敏感的神经上。他几乎想立刻站起来逃离这里。

“行！那就这么定了！” 逸尘兴奋地一拍大腿，立刻就要去找林老师交名单。

“等等。” 一直沉默的陆予明终于开口了。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瞬间压下了逸尘的咋呼和何阳的嬉笑。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

陆予明依旧没有抬头看任何人，他的视线落在自己刚刚整理好的、边缘锋利如刀的报名表上。阳光照在他浓密的睫毛上，在眼睑下方投下一小片阴影。他停顿了几秒，像是在思考一道复杂的几何题，然后，极其自然地侧过脸，目光第一次清晰地、直直地落在了贺见清苍白的侧脸上。

贺见清在那道目光投过来的瞬间，全身的血液仿佛都冲向了耳根，烧得他一阵眩晕。他能清晰地看到陆予明深黑瞳孔里映出的自己，一个惊慌失措的、缩在宽大校服里的剪影。

“可以。” 陆予明平静地说出两个字，目光却依旧锁在贺见清脸上，仿佛在征求他的意见，又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与他无关的决定。

贺见清完全僵住了。可以？陆予明说……可以？他是在回答逸尘的提议？还是在回答……自己无声的抗拒？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里，没有任何情绪，平静得像暴风雨前的海面，却带着一种无形的、沉重的压力，让贺见清所有拒绝的话都卡在了喉咙里，一个字也吐不出来。他只能被动地、僵硬地迎着那道目光，感觉自己像被钉在标本架上的蝴蝶。

“太好了！” 逸尘没察觉到两人之间无声的暗流涌动，只当陆予明是答应了，立刻喜笑颜开，“那就这么说定了！我这就去交表！” 他风风火火地冲出了座位。

“哇哦，陆大神居然答应了？稀奇！” 何阳吹了声口哨，撞了撞宋凛的腰，“看来咱们这屋有戏看了。”

宋凛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目光掠过陆予明落在贺见清脸上的视线，又扫过贺见清死死攥着桌肚边缘、指节发白的手，眼神若有所思。他什么也没说，拉着还想八卦的何阳转身回了自己座位。

周围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贺见清和陆予明。

那道如有实质的目光终于从贺见清脸上移开。陆予明低下头，拿起笔，开始在报名表上填写信息。笔尖划过纸张，发出沙沙的轻响，流畅而稳定，仿佛刚才那短暂的对视和那声“可以”从未发生。

贺见清却像被抽干了所有力气，软软地靠在椅背上，心脏还在胸腔里狂跳不止，撞击着肋骨，发出沉闷的回响。耳根的热度久久不退。陆予明那声“可以”，和他刚才看过来的眼神，像烙印一样烫在他的感知里。那是什么意思？是同意和这群人同住？还是……在告诉他，这个决定里，有他贺见清的位置？一个无法拒绝的位置？

混乱的思绪中，一个清晰得可怕的念头钻了出来：陆予明看到了。他一定看到了自己刚才涂药的动作，看到了那道新鲜的抓痕。所以……那句“可以”，是不是也包含了某种……冰冷的默许？默许他在那个六人间的牢笼里，继续他隐秘的、不被理解的痛苦？

一股强烈的羞耻和无处可逃的绝望感攫住了他。他猛地低下头，将脸深深埋进臂弯里，宽大的校服袖子像一层脆弱的保护壳。袖口内侧，似乎还残留着药膏微凉的气息，此刻却像讽刺的标记。

他感觉到旁边陆予明站起身，大概是去交报名表了。沉稳的脚步声经过他的座位，没有丝毫停顿。空气里，那干净的皂角味混合着极淡的墨水和纸张气息，随着陆予明的离开而渐渐消散。

贺见清埋在臂弯里，一动不动。他藏在袖口下的手指，无意识地、用力地摩挲着手腕上那道伤痕。粗糙的布料摩擦着红肿的皮肤，带来一阵阵尖锐的刺痛感，这痛感竟奇异地让他混乱的大脑获得了一丝清明。

六人间。陆予明。宋凛。何阳。逸尘。还有……他自己。

一个光怪陆离、危机四伏的组合。

他抬起头，灰色的眼眸透过凌乱的黑发，望向窗外刺眼的阳光。训练基地……那个地方，会有能让他躲藏的角落吗？会有……能让那只叫“明清”的猫安心舔舐伤口的阴影吗？

他不知道。

但他口袋里的那管药膏，冰冷而坚硬地贴着他的皮肤，像一枚沉默的徽章，也像一个无法摆脱的、来自陆予明的冰冷烙印。这烙印在宣告：无论他逃到哪里，有些东西，比如疼痛，比如陆予明那双洞悉一切的眼睛，都将如影随形。而这场名为“军训”的集体放逐，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