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烈日变本加厉,将整个训练基地的水泥操场炙烤成一块巨大的铁板。空气扭曲着,蒸腾起肉眼可见的热浪,吸进肺里都带着灼烧感。迷彩服紧贴在身上,吸饱了汗水,沉重而粘腻。
“全体都有!跑步——走!一二一!一二一!” 教官粗粝的吼声如同鞭子,抽打着疲惫不堪的队伍。
沉重的脚步声在操场上回荡,混杂着粗重的喘息和汗水滴落的声音。何阳感觉自己像条离水的鱼,肺叶火烧火燎,双腿灌了铅般沉重,每一次抬腿都像是在对抗无形的泥沼。他原本红润的脸此刻煞白,豆大的汗珠顺着鬓角滚落,迷彩服的后背早已湿透一大片。
“不……不行了……真……真跑不动了……” 何阳上气不接下气,脚步越来越虚浮,眼看着就要脱离队伍。
“坚持!这才几圈?!何阳!跟上!” 教官严厉的目光扫过来。
“教……教官!” 何阳终于崩溃了,他猛地停下脚步,脱离队伍,双手撑着膝盖,弯着腰大口大口地喘气,脸憋得通红,对着前方还在跑动的教官背影哀嚎,“报告!我……我申请休息!真……真要死了!” 声音都带上了哭腔。
这突如其来的“阵亡”宣言,在沉闷压抑的跑操队伍里,像投入平静湖面的一颗石子。
“噗嗤……” 跟在何阳后面不远的逸尘第一个没忍住,笑出了声。他同样汗流浃背,气喘如牛,但看着何阳那副生无可恋、恨不得当场躺平的狼狈样,连日来的疲惫和刚才食堂的沉重气氛仿佛都被冲淡了一点。他一边努力调整呼吸,一边侧头对旁边同样在跑的贺见清挤眉弄眼,压低声音笑道:“哈哈……看……看何阳那熊样……跟……跟被抽了骨头似的……这就……就趴窝了?”
贺见清的状态却让逸尘有些意外。
他也流着汗,额发被汗水浸湿,凌乱地贴在苍白的额角。呼吸同样有些急促,胸口微微起伏。但和逸尘、何阳那种快要断气的狼狈截然不同,他的步伐依旧保持着一种奇异的稳定和节奏感!脚步落地的声音清晰有力,每一步的间距都像是用尺子量过,没有一丝凌乱。虽然速度不快,却透着一股韧劲,仿佛这沉重的跑操对他而言,并非不可承受之重。
听到逸尘的话,贺见清微微侧过头。汗水滑过他清晰的下颌线,滴落在滚烫的水泥地上,瞬间蒸发。他那双灰色的眼眸在烈日下显得有些迷蒙,但嘴角却极其罕见地、极其轻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勾勒出一个转瞬即逝的、带着点无奈和……一丝极淡笑意的弧度。
“嗯。” 他低低地应了一声,声音混在喘息和脚步声中,几乎微不可闻。但那微小的弧度,和眼中一闪而过的、并非冰冷的光,却清晰地落入了逸尘眼中。
逸尘愣了一下,随即更大的笑意涌上来:“哈哈……老贺……你……你行啊!看着……看着弱不禁风的……跑……跑起来还挺稳!深……深藏不露啊!” 他一边喘一边笑,感觉跑操似乎也没那么要命了。
贺见清没有再接话,只是专注地调整着自己的呼吸和步伐,目光平视前方。烈日灼烧着他的皮肤,汗水流进眼睛带来刺痛,腰侧被重新包扎的伤口在奔跑的颠簸中传来隐隐的钝痛。但他似乎将这些不适都隔绝在外,只专注于脚下的每一步。这份在酷热和疲惫中展现出的稳定和专注,与他平日里苍白、沉默、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的形象形成了强烈的反差。
而在队列的更前方,那个永远跑在队伍前列、步伐如同精准计时器般稳健的身影——陆予明,在何阳哀嚎着停下、逸尘笑出声的瞬间,脚步几不可察地微微顿了一下。
他没有回头。
他依旧目视前方,保持着标准的跑步姿势,肩背挺直,手臂摆动有力,小麦色的皮肤在阳光下泛着健康的光泽,汗水沿着他轮廓分明的侧脸滑落,勾勒出清晰的下颌线。
但是,他眼角的余光,却如同最精密的雷达,无声无息地扫向了侧后方的某个位置。
他看到了何阳弯着腰、像条死狗一样停在路边的狼狈。
他看到了逸尘边跑边笑、上气不接下气的模样。
最终,他的余光精准地捕捉到了那个在队伍中后段、穿着同样肥大迷彩服、却跑得异常平稳的身影——贺见清。
陆予明的目光在贺见清身上停留的时间,比看何阳和逸尘加起来都要长。
他看到了贺见清苍白的脸上布满汗水,却并非逸尘那种缺氧的潮红。
他看到了贺见清微微急促、却依旧保持着稳定节奏的呼吸起伏。
他看到了贺见清落地的脚步,每一步都带着一种近乎刻意的精准和……一种被刻意压制过的、流畅的力量感。那不是体育生追求速度与爆发力的跑法,而是一种更内敛、更持久、仿佛刻进骨子里的……生存本能般的步伐?是为了节省体力?还是……某种习惯?
陆予明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快得如同错觉。他想起了食堂里那个只用双腿就将喻楚珩瞬间放倒的狠戾身影,想起了那个被踩在脚下时眼神冰冷如刀的贺见清。
此刻这个在烈日下沉默奔跑、步伐稳定的贺见清,和那个身影,以及那个蜷缩在宿舍上铺、在黑暗中瑟瑟发抖、需要他喂水的贺见清,在他脑海中形成了强烈的、割裂的对比。
这个发现,比他解开一道复杂的物理难题更让他感到……困惑。
他脚下奔跑的节奏没有丝毫变化,依旧稳稳地领跑在队伍前方。然而,在无人察觉的细微处,他刻意维持的、如同机器般精准的步伐,似乎有了一丝极其微妙的调整。他稍稍放慢了一点点几乎无法察觉的步频,让身后队伍的整体速度也随之放缓了一丁点,仿佛是为了让某个需要稳定节奏的人,能够更从容地跟上。
烈日依旧无情地炙烤着操场。沉重的脚步声、粗重的喘息声、教官的口令声混杂在一起。何阳在路边苟延残喘,逸尘边跑边和贺见清挤眉弄眼地吐槽何阳,贺见清则沉默地、专注地跑着,汗水沿着他苍白的脖颈滑落,洇湿了迷彩服的领口。
陆予明跑在最前方,深蓝色的背影在蒸腾的热浪中显得有些模糊,却又无比清晰。他始终没有回头再看一眼,但整个队伍奔跑的节奏,却在不经意间,被他那无声的、细微的调整,悄然笼罩上了一层难以言喻的默契。贺见清那稳定而持久的步伐,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陆予明精密运转的世界里,激起了无声的涟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