尖锐的哨声如同天籁,撕裂了操场上沉重的喘息和脚步声。
“立——定!原地休息十五分钟!”
命令刚落,原本勉强维持着队形的队伍瞬间溃散,哀嚎声和瘫倒声响成一片。逸尘像被抽掉了脊椎骨,拖着灌了铅的双腿,踉踉跄跄地扑向最近一棵枝繁叶茂的梧桐树,也顾不上地上滚烫的水泥地,后背重重地靠在粗糙的树干上,整个人顺着树干就滑坐了下去,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胸膛剧烈起伏,仿佛下一秒就要断气。
“我……我靠……要……要死了……” 他断断续续地呻吟,迷彩帽歪在一边,头发被汗水浸透,一缕缕贴在额头上,脸涨得通红,活像一只刚被捞上岸的虾。
何阳更惨,他几乎是爬过来的。之前中途“阵亡”的短暂休息显然没恢复多少体力,此刻他瘫在逸尘旁边,像一滩烂泥,连靠树的力气都没了,直接四仰八叉地躺在滚烫的地面上,闭着眼睛,只有胸口剧烈的起伏证明他还活着,嘴里发出意义不明的哼哼声。
贺见清的状态比他们稍好一些,但也绝不轻松。他默默地走到同一棵梧桐树的另一侧,没有像逸尘那样夸张地滑坐,而是缓缓地屈膝蹲了下来。他同样汗流浃背,苍白的皮肤在汗水的浸润下显出一种近乎透明的脆弱感,额发湿漉漉地黏在额角。他低着头,双手环抱着膝盖,将脸埋在臂弯里,肩膀随着急促的呼吸微微起伏,宽大的迷彩服包裹着他蜷缩的身体,像一只在烈日下寻求庇护的、疲惫不堪的幼鸟。
他需要这短暂的黑暗和隔绝。身体的疲惫尚能忍受,但腰侧伤口在奔跑颠簸中传来的阵阵钝痛,以及脑海里翻腾不息的画面——喻楚珩挑衅的脸、陆予明撕扯绷带时冰冷的眼神、还有自己失控爆发时那冰冷的戾气……这些碎片像滚烫的烙铁,灼烧着他的神经。他需要一点时间,一点空间,把这些混乱的东西重新压回心底的深渊。
不远处的另一棵稍小些的香樟树下,气氛则截然不同。
宋凛背靠着树干,姿势略显随意,但脊背依旧挺直。他微微仰着头,闭着眼,似乎在调整呼吸,脸上只有一层薄汗,呼吸虽然也有些急促,但明显比逸尘他们平稳得多。阳光透过香樟树细密的叶片,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让他看起来像一尊沉默的雕塑。
陆予明则站在树荫的边缘。他没有坐下,甚至没有靠树。他站得笔直,如同标枪插在地上,深蓝色的迷彩服勾勒出挺拔利落的肩背线条。他微微垂着头,拧开一个军用水壶的盖子,仰头灌了几大口水。喉结随着吞咽的动作上下滚动,几滴晶莹的水珠顺着他清晰的下颌线滑落,滴在滚烫的水泥地上,瞬间蒸发。他的动作干脆利落,带着一种力量感,脸上只有运动后健康的红晕和一层细密的汗珠,呼吸平稳悠长,仿佛刚才的跑操对他而言只是一次热身。
阳光透过树叶缝隙,在两棵树之间投下明暗分界的光斑。一边是逸尘和何阳瘫倒的狼狈喘息,贺见清蜷缩的沉默阴影;另一边是宋凛闭目养神的平静,和陆予明如青松般挺立的无声力量。
逸尘喘匀了一点气,挣扎着坐直了些,拿起自己的水壶猛灌了几口,然后用手肘捅了捅旁边依旧挺尸的何阳:“喂……还……还活着没?”
何阳有气无力地摆摆手,眼睛都没睁开:“别……别吵……让我……安息……”
逸尘翻了个白眼,目光转向树另一侧蜷缩着的贺见清。看着贺见清那副疲惫又沉默的样子,再想起刚才跑操时他那出人意料的稳定步伐,逸尘心里涌起一阵复杂的感觉。他张了张嘴,想问问贺见清感觉怎么样,或者调侃两句,但看到贺见清埋在臂弯里的侧脸流露出的那种拒人千里的疲惫感,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脆弱?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算了,让他静静吧。逸尘心里嘀咕着,刚才食堂那些事……够他受的了。
香樟树下,陆予明拧紧了水壶盖子。他没有再看宋凛,也没有坐下休息的意思。他那双总是过于冷静、缺乏温度的眼睛,此刻却如同精准的探针,穿透两棵树之间不算远的距离,无声地锁定了梧桐树下那个蜷缩的身影。
贺见清。
汗水浸透的迷彩服紧贴着他单薄的脊背,勾勒出清晰的肩胛骨轮廓。环抱着膝盖的手臂,在宽大袖口下露出的那一小截手腕,苍白得刺眼。他整个人缩在那里,像一团被烈日晒蔫了、又被风吹乱了的灰色绒线球,带着一种无声的、沉重的疲惫。
陆予明的目光在那片灰色上停留了很久。他看到了贺见清微微颤抖的肩膀——那不是剧烈奔跑后的喘息,而是一种更深沉的、仿佛源自灵魂深处的战栗。他想起了食堂里贺见清爆发时那冰冷的眼神和狠戾的动作,想起了他讲述“家暴”、“离婚”、“变成了我”时那麻木平板下隐藏的巨大空洞。
一种极其陌生的、细微的焦躁感,像水底的暗流,悄然划过陆予明精密如仪器的心湖。他讨厌失控,讨厌计划外的变量,更讨厌这种……无法用逻辑和公式解读的、源于他人痛苦的情绪扰动。
他需要确认。确认那个伤口,那个被他亲手撕掉又重新包扎的、承载了太多混乱信息的标记。
陆予明迈开了脚步。
他没有走向逸尘和何阳的方向,也没有理会闭目养神的宋凛。他径直朝着那棵梧桐树,朝着树下蜷缩的贺见清,走了过去。
他的步伐依旧沉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直线性,踩在滚烫的水泥地上,发出清晰的脚步声。
逸尘最先注意到陆予明的靠近。他惊讶地看着陆予明无视了他们,目标明确地走向贺见清,嘴巴微微张开,忘了合拢。何阳也勉强睁开一只眼,好奇地看着。连宋凛都睁开了眼睛,冰冷的视线追随着陆予明的背影,带着一丝探究。
贺见清沉浸在自我的黑暗和疲惫中,直到那沉稳的脚步声停在了他面前,一道带着压迫感的阴影笼罩下来,他才猛地惊醒。
他愕然抬起头。
刺目的阳光让他下意识地眯起了眼睛。逆光中,陆予明挺拔的身影如同铁塔般矗立在他面前。汗水浸湿的深蓝色迷彩服紧贴着他精壮的身躯,阳光勾勒出他清晰的下颌线和紧抿的薄唇。他微微低着头,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正俯视着他,眼神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无形的、沉重的压力。
贺见清的心脏瞬间漏跳了一拍。他下意识地想把自己缩得更紧,避开这突如其来的审视。陆予明……他来干什么?是来质问刚才食堂的冲突?还是……因为自己坐在这里碍了他的眼?
陆予明没有给他猜测的时间。他缓缓蹲下身,动作依旧带着他特有的利落和力量感,与贺见清蜷缩的姿态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两人之间的距离瞬间拉近,贺见清甚至能清晰地闻到陆予明身上干净的皂角味混合着汗水的、强烈的男性气息,还有他呼吸间带出的微热气流。
这过近的距离让贺见清极度不适,他身体僵硬,灰色的眼眸里充满了警惕和一丝慌乱。他下意识地想往后缩,但背后是坚硬的树干,退无可退。
陆予明的目光没有落在贺见清脸上,而是精准地、直接地落在了他腰侧的位置——那被迷彩服掩盖的、刚刚重新包扎好的伤口处。
“伤口。” 陆予明开口,声音不高,清冷如常,没有任何情绪起伏,像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他伸出手,骨节分明的手指目标明确地探向贺见清的腰侧衣摆。
贺见清瞳孔猛地一缩!巨大的羞耻感和恐慌瞬间攫住了他!他又要掀衣服?!在这么多人面前?!
“不……不用……” 贺见清几乎是脱口而出,声音带着惊恐的颤抖,身体猛地向后一缩,双手下意识地护住了自己的腰腹位置。
陆予明伸出的手顿在半空中。他没有强行去掀,只是那双深黑的眼睛抬了起来,平静地看向贺见清写满抗拒和惊恐的灰色眼眸。
两人的目光在空中短暂交汇。
陆予明的眼神里没有逼迫,没有不耐烦,只有一种近乎纯粹的要求确认的坚持。那平静之下,似乎隐藏着一种贺见清无法理解的执拗。
贺见清被他看得心头发慌,护着腰的手微微颤抖。他想起了陆予明撕扯绷带时眼中一闪而过的阴鸷,想起了他重新包扎时的专注和……那声冰冷的“脏”。那复杂的、矛盾的、充满力量的冰冷气息再次包裹了他。
最终,在陆予明无声的压力和那不容置疑的目光下,贺见清抵抗的意志如同冰雪消融。他僵硬地、极其缓慢地松开了护着腰的手,别开了脸,视线死死盯着旁边地上被踩扁的草叶,仿佛认命般闭上了眼睛。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的眼睑下剧烈地颤抖着。
陆予明得到了无声的许可。他不再犹豫,动作不算温柔但也不算粗暴地掀开了贺见清腰侧的迷彩服衣摆。
白色的绷带暴露在阳光下,边缘平整,覆盖着那道隐秘的伤痕。
陆予明仔细地检查着绷带。没有移位,没有渗血的迹象,贴得很牢固。他伸出食指的指尖,隔着那层薄薄的绷带,在伤口的大致位置,极其短暂地、小心翼翼地按压了一下。力道很轻,带着一种确认性的试探。
“唔……” 贺见清身体猛地一颤,从喉咙里溢出一声极轻的闷哼。伤口被按压的钝痛感清晰地传来,但更让他战栗的是陆予明指尖隔着布料传来的、带着体温的触感和那不容忽视的存在感。
陆予明立刻收回了手,仿佛被那声闷哼烫到。他放下衣摆,重新遮住了伤口和那片苍白的皮肤。整个过程快而沉默,没有任何多余的言语。
确认完毕,他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再次笼罩住贺见清。
贺见清依旧闭着眼,僵硬地靠在树上,脸色比刚才更加苍白,耳根却不受控制地泛起红晕。刚才那短暂的按压和掀开衣摆的暴露感,让他感觉自己像被剥光了放在烈日下曝晒。
陆予明低头看着贺见清这副样子,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他拿起自己刚才喝过的军用水壶,拧开盖子,然后——做了一个让旁边偷看的逸尘和何阳差点惊掉下巴的动作。
他没有把水壶递给贺见清。
他直接拿着水壶,将壶口凑到了贺见清紧闭的唇边!
“喝。” 依旧是那个冰冷的、命令式的单音节。不容拒绝。
贺见清猛地睁开眼,灰色的眼眸里充满了惊愕和屈辱!他又来?!
陆予明却不给他任何思考或拒绝的机会。水壶的壶口微微倾斜,清冽的水流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抵开了贺见清因为惊愕而微张的唇瓣!
贺见清被迫仰起头,被动地吞咽着倒入口中的清水。水流有些急,呛得他咳嗽起来,水渍顺着唇角滑落,洇湿了迷彩服的领口。他徒劳地想推开陆予明的手,却像蚍蜉撼树。
陆予明只是稳稳地拿着水壶,眼神专注地看着水流进入贺见清口中,确保他喝下去。那专注的眼神,仿佛在完成一项必须精确执行的任务——补充水分。
逸尘和何阳看得目瞪口呆,连宋凛的眼神都变得更加深邃。
几大口清凉的水灌下去,贺见清挣扎的力道小了很多,更多的是被动的吞咽和轻微的呛咳。陆予明感觉到差不多了,才移开水壶。
贺见清剧烈地咳嗽着,脸上泛起不正常的潮红,嘴唇被水浸润得嫣红,灰色的眼睛里蒙上了一层水雾,带着愤怒、屈辱和一丝被强行喂食后的茫然。
陆予明仿佛没看见他的狼狈,只是拧紧了水壶盖子。他居高临下地看着依旧蜷缩在树下、剧烈喘息、眼神混乱的贺见清,沉默了几秒。
然后,他什么也没说,转身,迈开长腿,走回了香樟树下,重新站定,仿佛刚才那番举动从未发生。只是他握着水壶的手指,指关节微微泛白。
梧桐树下,贺见清靠着树干,剧烈的心跳尚未平息,唇齿间还残留着清水的凉意和……陆予明水壶边缘金属的冰冷触感。他抬手,用袖子狠狠擦去嘴角的水渍,仿佛要擦掉某种耻辱的印记。他看着陆予明那挺立在香樟树下的、如同不可逾越的山峰般的背影,混乱的思绪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深潭,激荡起层层无法平息的涟漪。
香樟树下,宋凛看着走回来的陆予明,又看看梧桐树下狼狈擦嘴的贺见清,嘴角几不可察地勾起一丝极淡的弧度,像是看懂了什么有趣的谜题,最终只化为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哼,重新闭上了眼睛。
两棵树,两个世界。沉默在灼热的空气中弥漫,只有知了在声嘶力竭地鸣叫,宣告着休息时间的流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