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生那句“他现在这种情况,不知道要几天后才能醒来”如同冰锥,狠狠扎进陆予明的耳膜。
>他沉默地站在医务室惨白的灯光下,深色T恤前襟凝固着贺见清的血迹,胸口被抓破的伤痕在布料裂口下若隐若现。
>当夜训结束的号角撕裂山野的寂静,陆予明第一次无视了内务条例,没有洗漱,径直躺倒在冰冷的床板上。
>他闭上眼,强迫自己沉入黑暗,意识却像坠入粘稠的墨池——直到脚尖触到一片冰冷光滑的“地面”。
>纯白无垠的空间在他眼前展开,巨大的画架矗立在中央,贺见清背对着他,正用一支细小的画笔,蘸着刺目的猩红颜料,一笔、一笔,在画布上勾勒自己浸泡在血泊中的尸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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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务室惨白的灯光下,消毒水的味道浓得呛人。医生那句叹息般的话语——“他现在这种情况,失血过多加上应激反应太强烈,大脑启动了深度保护机制……不知道要几天后才能醒来”——像淬了冰的针,一根根扎进陆予明的耳膜和神经。
他沉默地立在床边,如同一尊被遗忘的、染血的石像。深色T恤前襟上,贺见清手腕渗出的血液已经凝固成一片暗褐色的硬痂,紧紧贴在皮肤上。胸口被撕开的口子边缘,那几道新鲜的抓痕还在隐隐作痛,提醒着他上铺那场惊心动魄的抢夺与宣告。床上,贺见清的脸庞在氧气面罩下呈现出一种脆弱的透明感,灰败褪去,只剩下失血的苍白和深陷眼窝投下的浓重阴影。唯一连接着外界的,是那截被厚厚纱布包裹、连接着输液管的手腕。
陆予明的目光在那只手腕上停留了数秒,深黑的眼底没有波澜,只有一种冰冷的、近乎实质的执拗。他的命,是他的。这个宣告,在贺见清彻底沉入黑暗之前,已经刻进了他的骨血里。
夜训结束的号角声撕裂了山野的寂静,带着金属的粗粝感传进医务室。陆予明最后看了一眼床上毫无生气的人,转身,迈开步子。他的背影挺直依旧,脚步却比平时沉重一分,踩在寂静的走廊里,发出单调而压抑的回响。
307宿舍弥漫着汗味、尘土味和疲惫的鼾声。何阳瘫在床上,迷彩服都没脱,嘴里还在含糊地抱怨着教官的“变态”。逸尘把自己裹在被子里,只露出乱糟糟的头发。宋凛靠在床头看书,听到门响,抬眼看向陆予明,目光在他染血的T恤上停留片刻,又沉默地垂下。
陆予明没有看任何人。他径直走到自己的床铺前。内务条例规定必须洗漱,这是他入学以来从未打破的铁律。但今夜,他无视了。他沉默地脱下沾血的T恤,露出线条紧实的上身。胸口靠近锁骨下方,那道陈旧的疤痕旁,几道新鲜的抓痕格外刺眼。他随手将血衣扔进角落的脸盆,没有换睡衣,只穿着迷彩长裤,直接躺倒在那张铺着“豆腐块”被子的硬板床上。
冰冷的触感透过薄薄的布料渗入皮肤。他闭上眼,强迫自己沉入睡眠。大脑却像一架高速运转后无法停歇的精密仪器,反复回放着清晨的每一个细节:那洇开的深褐污渍、掀开被子后刺目的猩红、贺见清眼中死寂的空洞、那句轻飘飘的“再见了”……还有自己胸口那道被强行揭露的旧疤上,烙下的属于贺见清的指甲印记。
意识在混沌的黑暗中挣扎、下坠,仿佛跌入一片粘稠冰冷的墨池。失重感包裹着他,直到脚尖触碰到某种坚硬而光滑的“地面”。
眼前的黑暗如同幕布被骤然拉开。
一片纯白。
无边无际,没有上下左右,没有光源,却亮得刺眼。绝对的寂静笼罩着一切,连自己的心跳和呼吸声都被吞噬了。在这片纯粹到令人窒息的白色中央,矗立着一个巨大的原木画架。
画架前,背对着他,坐着一个人影。
消瘦的肩胛骨在宽大的、看不出颜色的旧T恤下微微凸起。略长的黑发柔软地垂落,遮住了大半侧脸。他微微佝偻着背,右手执着一支极细的画笔,左手托着一个简易的木质调色盘。
陆予明的瞳孔骤然收缩。
贺见清。
他在这里。
陆予明无声地向前迈步。脚下的纯白“地面”光滑冰冷,踩上去没有任何声响。他一步步靠近那个专注的背影,目光越过贺见清的肩膀,落在了那巨大的画布上。
只看了一眼,一股冰冷的戾气瞬间攫住了陆予明的心脏!
画布上,是贺见清自己。
但那绝不是任何一张照片或写生。画面被一种极致冷静、近乎冷酷的笔触填满。背景是令人压抑的、翻滚的深灰色漩涡。画面的主体,是他自己——穿着那身熟悉的、洗得发白的旧睡衣,侧身蜷缩着躺在307宿舍那张熟悉的、靠里墙的上铺上!
画中的“贺见清”,面容是死寂的灰白,双眼紧闭,嘴唇毫无血色。最触目惊心的是他的左手。宽大的睡衣袖子被撸到手肘以上,那只苍白纤细的手腕无力地垂在床边,一道深可见骨的、狰狞的伤口赫然撕裂了皮肤!暗红色的血液如同粘稠的溪流,正从伤口深处汩汩涌出,浸透了身下的墨绿色薄被边缘,在洁白的床单上洇开一大片刺目的、令人作呕的深褐色血泊!鲜血还在不断滴落,在画面下方汇聚成一小滩,倒映着宿舍顶棚那盏蒙尘的、昏黄的灯。
画得极其精细。睡衣布料的纹理,被血浸透后那种湿漉漉的沉重感,床单上血迹干涸后的暗沉与边缘新鲜的猩红……甚至画中“贺见清”眼睫垂落的阴影,嘴角那丝若有似无的、近乎解脱的弧度,都刻画得入木三分!
一种冰冷的、被彻底冒犯的暴怒席卷了陆予明。他耗费了那么大力气,用最隐秘的伤疤和最强势的宣告,才从死神手里抢回来的命,在这个该死的梦里,竟被他自己如此冷静、如此细致地描绘成一具浸泡在血泊中的尸体!
贺见清对此毫无所觉。他正全神贯注于调色盘上。他用画笔的尖端,小心翼翼地蘸取了一点调色盘边缘最浓稠、最刺目的猩红颜料——那颜色,和画布上手腕涌出的鲜血一模一样。然后,他将笔尖移到画布上那具“尸体”手腕伤口的最深处,屏住呼吸,以近乎虔诚的专注,轻轻点下。
一滴饱满、欲滴的、新鲜无比的“血液”,在伤口深处凝结成形,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生命力”。
陆予明的手猛地攥紧!指关节发出轻微的“咔”声。他终于无法再忍受这无声的亵渎,一步跨到贺见清身侧。
“你在画什么?” 他的声音冰冷、嘶哑,带着压抑到极致的怒火,骤然打破了这片纯白空间的死寂。
贺见清执笔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头。略长的黑发随着他的动作滑开,露出了那双眼睛。
依旧是清澈的灰色,如同蒙尘的玻璃珠。但此刻,里面没有了清晨面对死亡时的空洞麻木,也没有了被陆予明强行拽回时的暴怒绝望。那里面只有一种彻底的、令人心悸的平静。一种剥离了所有情感,只剩下纯粹理性的、观察者般的平静。
他看着突然出现在身边的陆予明,脸上没有任何惊讶的表情,仿佛陆予明一直就该在这里。他的目光在陆予明赤裸的上身扫过,在那道狰狞的旧伤疤和旁边新鲜的抓痕上停留了一瞬,灰色的眼眸里依旧没有任何波澜。
然后,他重新将视线投向画布上那具冰冷的“自己”,用一种清晰、平稳、没有任何起伏的语调回答,每一个字都像冰珠砸在光滑的地面上:
“我的终点。” 他顿了顿,笔尖无意识地在调色盘上那摊猩红里搅动了一下,“一种生物学过程的终结状态。失血性休克导致的循环衰竭,大脑缺氧,意识丧失,最终所有生理活动停止。很标准。”
他的语气,平静得像在陈述一个物理实验的结果。
“终点?” 陆予明的声音陡然拔高,冰冷的怒意如同实质的寒流在纯白空间里弥漫。他猛地伸手,一把攥住了贺见清的手腕!力道之大,让贺见清手中那支细小的画笔“啪嗒”一声掉落在纯白的“地面”上,溅起几点猩红的颜料。
贺见清的身体轻微地晃了一下,但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他低头看了看自己被抓住的手腕,又抬眼看向陆予明,灰色的眼眸里只有纯粹的困惑,仿佛在问:你在做什么?为什么要打扰我的观察和记录?
陆予明被他眼中那纯粹的、冰冷的理性彻底激怒了!这比任何歇斯底里的求死都更让他感到一种毁灭性的失控!
“谁允许你有终点?!” 陆予明几乎是低吼出来,他抓着贺见清的手腕,粗暴地将人从画架前的矮凳上拽了起来,强迫他面对自己。另一只手带着雷霆万钧之势,猛地挥向那巨大的画布!
“刺啦——!”
画布被硬生生撕裂开一道巨大的口子!画中那具浸泡在血泊中的“尸体”被从中劈开,狰狞的伤口、刺目的血泊、灰败的脸……瞬间支离破碎!猩红的颜料如同真正的血液,从撕裂的边缘缓缓渗出、滴落。
贺见清灰色的眼眸终于有了一丝波动。不是愤怒,不是恐惧,而是一种被打断重要实验般的、带着轻微恼火的遗憾。他看着被撕裂的画布,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声音依旧平稳,却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执拗:
“为什么撕掉它?这是事实。是唯一我能清晰预见、并且完全由我自己控制走向的终点。” 他的目光终于再次聚焦在陆予明脸上,那双清澈的灰色眼睛里,第一次清晰地映出了陆予明此刻暴怒而压抑的面容。“死亡是变量最少的方程,陆予明。它很公平,也很干净。”
“公平?干净?” 陆予明像是听到了最荒谬的笑话,他猛地将贺见清拉得更近,几乎鼻尖相抵!他滚烫的呼吸喷在贺见清冰冷的脸上,深黑的眼眸里翻涌着骇人的风暴,他指着自己胸口那道狰狞的旧疤,又指向旁边贺见清留下的新鲜抓痕,声音嘶哑如砂纸摩擦,“看看这个!看看你留下的!这他妈就是你想要的公平和干净?!贺见清,你懦弱得只敢向自己挥刀!”
贺见清的身体在他的钳制下微微颤抖了一下。他被迫看着陆予明胸口那道象征过往痛苦的旧痕,以及旁边自己留下的、此刻仍在隐隐作痛的抓痕。他那层绝对理性的冰冷外壳,似乎被这直白的指控和眼前赤裸裸的伤痕撞开了一丝缝隙。一丝极其细微的、几乎无法捕捉的脆弱和迷茫,如同水纹般在他灰色的眼底极快地掠过。
“我……” 他张了张嘴,似乎想反驳那“懦弱”的指控,但最终只化为一个无意义的单音。他挣扎着想扭开头,避开那灼人的视线和刺目的伤痕。
陆予明却不允许他逃避。他攥着贺见清手腕的手指收得更紧,几乎要嵌入对方的骨头里,另一只手却猛地松开了对他的钳制,转而伸向了画架旁散落的一支画笔。
他一把抓起那支画笔,动作快如闪电,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和……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疯狂!
他不再看贺见清茫然的脸,深黑的目光死死锁定在贺见清那只完好的、此刻正被他攥在手里的右手手腕上!
沾着猩红颜料的笔尖,带着冰凉的触感,猝然落下!
不是描绘伤口,不是勾勒死亡!
笔尖在贺见清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腕部皮肤上,急速地移动、涂抹!没有优雅的线条,没有精妙的构图,只有一种近乎粗暴的、宣泄式的覆盖!
一道粗粝的、浓重的、刺目的白色线条,如同枷锁,又如同最简陋的包扎带,被陆予明用画笔狠狠地、不容抗拒地“画”在了贺见清的手腕上!将那原本象征着脆弱和可能被伤害的部位,彻底覆盖!
颜料冰凉粘腻的触感清晰地烙印在皮肤上。
贺见清彻底僵住了。他灰色的眼眸难以置信地睁大,看着自己手腕上那道被强行“画”上去的、粗粝的白色“绷带”。这完全超出了他理性逻辑所能理解的范畴。这算什么?梦境的荒诞?还是……另一种形式的宣告和束缚?
陆予明扔掉了画笔。他抬起头,深不见底的眼眸重新锁住贺见清震惊而茫然的双眼。那里面翻涌着暴怒、恐慌,还有一种近乎同归于尽的、毁灭性的偏执。他攥着贺见清被“画”上白色绷带的手腕,将他的手猛地拉起,强硬地、不容抗拒地按在了自己赤裸的、伤痕累累的胸膛上!
掌心下,是滚烫的、坚实的心跳,是那道陈旧的、凹凸不平的伤疤,是旁边几道新鲜的、带着刺痛的抓痕。
“感觉到了吗?!” 陆予明的声音嘶哑,如同受伤野兽的低吼,每一个字都带着滚烫的血腥气和不容置疑的烙印,“你的‘终点’?休想!”
他抓着贺见清的手,用力地按压在自己心口那道最深的旧疤上,仿佛要将那陈年的痛苦也一并传递过去,深黑的眼眸如同燃烧的寒冰,死死焊进贺见清动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