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野清晨的光线穿透307宿舍蒙尘的窗户,在冰冷的水泥地上切割出斜斜的方格。细小的尘埃在光柱里无声翻飞。空气里残留着夜间的凉意,混合着淡淡的消毒水味和男生宿舍特有的汗味与尘土气息。
贺见清坐在自己的下铺床沿,微微低着头。他手腕上那圈刺眼的白色纱布已经拆掉,留下一道浅粉色的、蜈蚣般的疤痕,蜿蜒在过分苍白的皮肤上,像一道无声的烙印。他用指尖无意识地、极其轻微地摩挲着那道新生的凸起,动作细微得如同羽毛拂过。略长的黑发依旧垂落,遮住了小半眉眼,但当他偶尔抬起眼睑时,那双灰色的眼眸里,不再是深不见底的虚无或冰冷的审视,而是映着窗格的光影,呈现出一种近乎澄澈的平静。
“贺哥!走啊!再磨蹭食堂肉包子该被抢光了!”何阳咋咋呼呼的声音在门口响起,他半个身子探进来,嘴里叼着半截牙刷,含糊不清地催促。
贺见清的动作顿住。他缓缓抬起头,目光落在何阳那张带着牙膏沫、写满急切和某种刻意“正常”的脸上。他灰色的瞳孔里清晰地映出何阳的身影。然后,他极其轻微地点了下头,嘴唇翕动,发出一个清晰平稳的单音:
“嗯。”
没有迟疑,没有退缩,也没有多余的情绪。只是一个简单的确认。
何阳眼睛瞬间亮了一下,像是得到了某种重大嘉奖,咧嘴一笑,露出沾着泡沫的牙齿:“快点啊!”说完缩回头,走廊里传来他匆匆跑向水房的脚步声。
贺见清站起身。动作依旧带着大病初愈后的些许僵硬和谨慎,但不再需要人搀扶。他拿起自己那个掉了漆的搪瓷杯,走到门口的水桶边,用左手有些笨拙地舀水。水流声哗啦,在清晨的寂静里格外清晰。
“手腕……没事了?”一个低沉平静的声音在旁边响起。
贺见清侧过头。宋凛不知何时也站在了水桶边,手里拿着自己的杯子。他穿着洗得发白的迷彩T恤,身姿挺拔如松,目光沉静地落在贺见清手腕那道浅粉的疤痕上。
贺见清的目光与宋凛沉静的视线相接。灰色的眼眸里没有任何波澜,只有一种近乎坦然的平静。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腕,又抬眼看宋凛,清晰而平稳地回答:“表皮愈合期结束。神经末梢反应正常,不影响基础功能。痛觉阈值在预期范围内下降。” 像是在陈述一份实验报告的数据。
宋凛几不可察地挑了下眉梢,似乎对这种过于“理性”的康复报告有些意外,但最终只是微微颔首:“那就好。” 他接完水,转身走开,留下一句,“逸尘说小卖部新到了一批速写本。”
贺见清握着水杯的手指,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灰色的眼眸深处,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类似数据流闪过的微光。速写本……他那个被撕碎的旧本子,连同里面那些冰冷描绘的“伤口”和“血珠”,早已被陆予明当作垃圾丢弃。他沉默地喝完水,将杯子放回床头柜。
宿舍门再次被推开。陆予明走了进来,带着一身清晨洗漱后的冰冷水汽。深蓝色的迷彩裤包裹着笔直的长腿,上身只穿着一件黑色的背心,勾勒出紧实流畅的肩臂线条。靠近锁骨下方,那道陈旧的疤痕在背心边缘若隐若现。他额发微湿,几缕贴在光洁的额角,深黑的眼眸如同淬了寒冰的古井,扫过宿舍,在贺见清身上停留了一瞬。
贺见清正背对着他,弯腰从床下拖出自己的旧帆布鞋。动作间,宽大的T恤下摆掀起一点,露出一截过分纤细的后腰,以及腰侧一块淡淡的、陈旧的淤青痕迹——不知是何时留下的。
陆予明的目光在那块淤青上停留了零点一秒,深黑的眼底没有任何情绪波动,随即移开。他走到自己床铺前,拿起搭在床沿的干净校服外套。动作利落,带着他惯有的、一丝不苟的冷硬。
“陆哥!快快快!食堂!” 何阳风风火火地冲回来,头发还滴着水,一把拽起还在慢吞吞套袜子的逸尘,“贺哥,宋凛,走啊!”
逸尘被拽得一个趔趄,有些无奈地扶了扶眼镜,看向贺见清:“贺哥,一起?”
贺见清已经穿好了一只鞋。他抬起头,灰色的眼眸依次扫过何阳急切的脸、逸尘询问的眼神、宋凛沉静等待的身影,最后,极其短暂地掠过陆予明正套上校服外套的挺拔背影。陆予明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仿佛根本没听到这边的对话。
贺见清低下头,继续系另一只鞋有些松垮的鞋带。他的手指依旧不够灵巧,系得有些慢,但很专注。系好后,他直起身,再次看向众人,清晰平稳地吐出两个字:
“走吧。”
声音不大,却像按下了某个开关。
何阳欢呼一声,拉着逸尘率先冲出门。
宋凛拿起自己的饭卡,默默跟上。
陆予明扣上校服外套的最后一颗扣子,遮住了锁骨下的旧疤,也迈开长腿,步履沉稳地走向门口,经过贺见清身边时,带起一阵微凉的、带着淡淡皂角气息的风。
贺见清站在原地,看着他们相继走出去的背影,灰色的眼眸里映着门口涌入的光线。他极其轻微地吸了一口气,那气息带着清晨的微凉和尘埃的味道,然后,也迈开脚步,跟了上去。脚步落在水泥地上,发出轻微的声响,汇入了走廊里其他宿舍涌出的、嘈杂的人流脚步声。
食堂里人声鼎沸,蒸汽氤氲。各种食物的气味混杂在一起,浓烈而真实。何阳凭借灵活的身手,成功抢占了靠窗一隅的桌子。逸尘忙着擦凳子,宋凛则沉默地去排队打粥。
贺见清站在略显拥挤的过道里,看着眼前晃动的人影、蒸笼里冒出的白汽、窗口里挥舞的饭勺……所有的声音、气味、光影,如同汹涌的潮水般冲击着他的感官。他下意识地想后退,想缩回那个只有黑白线条和冰冷数据的壳里。指尖无意识地蜷缩,轻轻碰触到手腕上那道浅粉的疤痕,凸起的触感带来一丝细微的麻痒。
就在这时,一碗冒着热气的白粥被无声地放在了他面前的桌子上。碗沿有些烫,放下时发出轻微的“嗒”声。
贺见清抬起头。宋凛已经坐回了自己的位置,正低头剥着一个水煮蛋,仿佛刚才那碗粥只是随手放置。
“贺哥!坐啊!站着干嘛!”何阳嘴里塞着半个包子,含糊不清地招呼,同时把一碟小咸菜往贺见清这边推了推,“尝尝这个,酸豆角,贼下饭!”
逸尘也抬起头,推了推眼镜:“贺哥,你……你喝粥吗?还是想吃点别的?”
贺见清的目光落在面前那碗温热的、米粒晶莹的白粥上,蒸腾的热气模糊了眼前一小片空气。他灰色的眼眸在那热气上停留了片刻,然后拉开凳子,坐了下来。他拿起勺子,左手握得有些紧,勺柄硌着掌心。他舀起一勺粥,动作有些僵硬地送入口中。
温热、软糯、带着米粒最朴实的香气,瞬间在口腔里弥漫开。一种久违的、属于“活着”的、温热的踏实感,顺着食道缓缓滑下。
“怎么样?还行吧?”何阳期待地看着他,嘴角还沾着一点油渍。
贺见清咽下口中的粥。他抬起头,看向何阳那张写满“快夸夸我推荐的酸豆角”的脸,灰色的眼眸里依旧没什么明显的笑意,但那种拒人千里的冰冷和空洞确实消失了。他极其轻微地点了下头,清晰地说:“嗯。温度适宜,粘度适中。”
“噗——”逸尘没忍住,差点把嘴里的粥喷出来,连忙捂住嘴,肩膀一耸一耸的。
何阳愣了一下,随即拍着桌子大笑起来:“哎哟我的贺哥!你这点评比食堂大师傅还专业!粘度适中!哈哈哈!”
连一直沉默剥着鸡蛋的宋凛,嘴角似乎也几不可察地向上牵动了一下。
贺见清看着他们,有些茫然地眨了眨眼,似乎不明白自己一个客观描述为何引来这样的反应。他灰色的眼眸里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困惑,但看着何阳笑得前仰后合,逸尘忍俊不禁,宋凛周身那沉静的气息似乎也柔和了一分,他握着勺子的手指,慢慢放松了一些。他没有笑,但那种紧绷的、随时准备缩回壳里的僵硬感,悄然消散了。
陆予明端着餐盘走了过来。他的盘子里只有两个馒头,一碗清粥,几根榨菜,简单得近乎苛刻。他拉开贺见清旁边的凳子坐下,动作自然。深黑的眼眸扫过笑得毫无形象的何阳,又掠过贺见清面前那碗被吃掉小半的白粥和他放松下来的手指,最后落在贺见清依旧没什么表情、却明显少了阴霾的侧脸上。
他没有参与何阳的笑闹,只是沉默地拿起一个馒头,掰开,动作利落。他掰下一小块,蘸了点清粥,送入口中,咀嚼的动作带着一种刻板的规律性。
贺见清能感觉到身边坐下时带来的轻微震动,以及陆予明身上那股独特的、如同被冰雪覆盖后的凛冽气息。他没有转头去看,只是继续用勺子舀着碗里的粥。当他的目光无意中扫过陆予明握着馒头的手——那只骨节分明、充满力量感的手背上,靠近指关节的地方,有一小块新鲜的、暗红色的擦伤,边缘还带着点凝结的血痂。
贺见清握着勺子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灰色的眼眸在那块小小的新鲜伤口上停留了零点几秒。这一次,他没有像昨天那样流露出病态的、想要剖析记录的专注冲动。他只是极其自然地移开了目光,仿佛只是随意瞥见,然后低下头,继续安静地喝着自己碗里的粥。
只是,他那垂下的眼睫,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像平静湖面被微风拂过,漾起一丝几乎看不见的涟漪。
何阳的笑声渐渐平息,开始和逸尘讨论下午的体能训练有多变态。宋凛安静地吃着鸡蛋。陆予明沉默地咀嚼着馒头。贺见清小口地喝着粥。
阳光透过食堂巨大的、布满灰尘的玻璃窗,斜斜地照射进来,将桌面分割成明暗两块。光柱里,细小的尘埃依旧在不知疲倦地飞舞。
贺见清坐在光与影的交界处。手腕上那道浅粉的疤痕在阳光下泛着柔和的微光。他听着耳边何阳夸张的抱怨和逸尘小声的吐槽,感受着身边陆予明沉默却坚实的存在,还有宋凛偶尔投来的、沉静的目光。
他端起碗,将最后一点温热的粥喝了下去。胃里暖暖的。
残缺是人生的常态,如同他腕上的疤,如同陆予明锁骨下的旧痕,如同宋凛眼底的沉寂,如同何阳咋呼下的不安,如同逸尘谨慎里的温柔。但此刻,坐在这片喧嚣的、充满烟火气的阳光里,听着并不算悦耳的吵闹,感受着并不完美却真实存在的联结,贺见清那过于理性的、习惯性解构一切的大脑里,第一次清晰地浮现出一个无法用数据衡量的感知:
这或许,就是“活着”本身笨拙而真实的粘度。
不高不低,刚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