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野的清晨,空气里弥漫着一种不同于往日的躁动。泥土、草木的清新气息被行李箱轮子滚过水泥地的嘈杂、背包拉链开合的脆响、以及刻意压低的兴奋交谈声搅动着。为期半个月的军训,终于走到了尾声。
307宿舍的门敞开着,像一张吐故纳新的嘴。何阳正上蹿下跳,把最后一件揉得皱巴巴的T恤塞进几乎要爆开的背包,嘴里还不停嚷嚷:“逸尘!我那双袜子你看见没?就深蓝色带条纹那双!……宋凛!你药膏收好了没?别落这儿!”他动作幅度很大,背包带子甩到了旁边安静整理物品的宋凛身上。
宋凛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甚至没有抬眼,只是左手极其自然地伸出,精准地握住了那根甩过来的带子,轻轻拨开,同时右手稳稳地将一小管药膏和几本边缘平整的习题集码进行李箱的夹层。他的声音不高,带着惯有的沉静:“在包里。药膏收好了。” 说完,他合上行李箱,拉链发出顺滑的轻响,然后才抬眸看向像个陀螺似的何阳,眼神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纵容,“袜子在你床底下,左脚那只。”
“啊!对对对!”何阳一拍脑门,立刻弯腰去床底下掏。
逸尘推了推眼镜,无奈地叹了口气,默默帮何阳把翻得乱七八糟的床铺稍微归拢一下。
贺见清坐在自己的下铺床沿。他的行李最少,只有一个半旧的帆布背包,此刻已经收拾妥当,拉链拉得严丝合缝,放在脚边。他微微低着头,左手搭在右手手腕上那道浅粉色的、已经结痂脱皮的疤痕上,指尖无意识地、极其轻微地摩挲着那微微凸起的痕迹。窗外涌入的光线落在他略长的黑发上,晕开一层薄薄的光晕。他灰色的眼眸低垂,看着地面上移动的光斑和行李箱滚轮碾过的灰尘,里面不再是深潭般的死寂,而是一种平静的、近乎观察的专注,仿佛在无声地记录着这离别前夕的喧嚣。
陆予明是最后一个整理好的。他的行李同样不多,一个深绿色的、边角磨损的军用行李包,被整理得棱角分明,如同他床铺上那永远不变的“豆腐块”。他拉上拉链,动作干脆利落。深蓝色的校服外套穿得一丝不苟,扣子扣到最上面一颗,遮住了锁骨下那道若隐若现的旧疤。他拎起行李包,深黑的目光习惯性地扫过宿舍,在贺见清摩挲手腕的手指上停顿了一瞬,随即移开,落在了门口。
“走了。” 他开口,声音不高,带着他惯有的冷硬质感,清晰地穿透了何阳翻找袜子的窸窣声。
何阳终于从床底下钻出来,手里高举着那只“深蓝色带条纹”的袜子,脸上带着胜利的笑容:“找到啦!走走走!回家喽!” 他胡乱把袜子塞进背包,一把拽过拉链,动作粗鲁得让逸尘眉头直皱。
宋凛已经拎起了自己的行李箱,对陆予明微微颔首,目光随即落在何阳身上,沉静地提醒:“背包带,系好。”
“哦哦!”何阳低头手忙脚乱地弄带子,嘴里还在念叨,“陆哥等等我们!贺哥,走啦!”
贺见清闻声抬起头。他灰色的眼眸依次掠过站在门口、身形挺拔如松的陆予明,拎着箱子、表情沉静的宋凛,还在跟背包带较劲、咋咋呼呼的何阳,以及站在何阳旁边、一脸无奈又带着点笑意的逸尘。最后,他的目光落在自己脚边那个半旧的帆布包上。
他极其轻微地吸了一口气,那气息带着宿舍里残留的灰尘和即将消散的、属于这半个月的气息。然后,他伸出左手,动作平稳地拎起背包的带子,站起身。
“嗯。” 他应了一声,声音清晰平稳,如同一个设定好的程序响应。他迈开脚步,跟上了走向门口的众人。
走廊里早已人满为患,充斥着行李箱轮子滚动的噪音、兴奋的告别声和教官粗粝的集合哨音。人群像粘稠的潮水,缓慢地向宿舍楼外涌动。
陆予明走在最前面,高大的身躯如同一艘破冰船,沉默地分开拥挤的人流。他拎着行李包的手臂肌肉线条流畅,步伐稳定,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路径感。拥挤的人群仿佛本能地为他让开一丝缝隙。
宋凛紧跟其后,一手拉着行李箱,另一只手极其自然地搭在何阳的肩膀外侧,形成一个微妙的保护圈,将咋咋呼呼、东张西望的何阳护在身前人流相对较少的位置。他的动作沉稳有力,目光警惕地扫视着前方和侧方涌来的人流,防止何阳被撞到或挤开。何阳对此毫无所觉,正兴奋地跟逸尘指着某个方向说着什么,身体随着动作晃动时,总会碰到宋凛护着他的手臂,而宋凛的手臂如同最稳固的栏杆,纹丝不动。
逸尘走在宋凛的另一侧,稍微落后半步,小心地护着自己的背包,目光不时担忧地扫过被护在中间的何阳,又看看前面沉默开路的陆予明。
贺见清走在队伍的最后面。他拎着那个半旧的帆布包,身影在拥挤的人群中显得有些单薄。他没有像之前那样下意识地缩紧身体,只是微微低着头,目光落在前方陆予明宽阔挺直的背影上,如同在湍急河流中锁定的一块稳固礁石。周围的喧嚣和推挤似乎被隔开了一层,他的步伐稳定地跟随着前方那道身影开辟出的路径,灰色的眼眸里是一片澄澈的平静。
终于挤出宿舍楼,豁然开朗。几辆大巴车如同钢铁巨兽,停在空地上,引擎发出低沉的轰鸣。学生们在教官的指挥下,按照班级和宿舍排队上车。
307宿舍的五人排在一起。何阳迫不及待地第一个窜上了车,嘴里喊着:“靠窗!靠窗位置留给我和宋凛!” 他像颗炮弹一样冲向后排。
逸尘无奈地摇摇头,对贺见清和陆予明抱歉地笑了笑:“他……他就这样。”
贺见清极其轻微地摇了下头,表示不在意。
宋凛拎着箱子,沉稳地跟上何阳。
轮到陆予明和贺见清上车。陆予明侧身,示意贺见清先上。贺见清没有推辞,拎着包,动作稍显迟缓地踏上了台阶。车厢里混合着皮革、汗水和食物残渣的气味扑面而来,光线也有些昏暗。他灰色的眼眸适应了一下,目光迅速扫过车厢。
何阳果然霸占了倒数第二排靠窗的两个位置,正兴奋地拍着旁边的座位招呼宋凛。宋凛把行李箱在行李架上放好,默不作声地坐在了何阳旁边靠过道的位置。逸尘坐在他们前排靠过道的位置。
只剩下最后一排的两个位置,以及……何阳前面靠窗的一个位置。
贺见清的脚步顿了一下,极其短暂。他拎着包,径直走向最后一排靠窗的位置。就在他准备坐下时——
陆予明高大的身影已经跟了上来,动作利落地将他的军用行李包塞进了最后一排座位上方的行李架。然后,他极其自然地,在贺见清旁边的那个靠过道的位置坐了下来。动作流畅,没有丝毫犹豫,仿佛本该如此。
贺见清刚放好自己帆布包的动作几不可察地停滞了半秒。他微微侧过头,灰色的眼眸看向身边已经坐定、目光投向窗外、侧脸线条冷硬的陆予明。陆予明似乎毫无所觉,深黑的眼眸映着窗外移动的景物。
贺见清收回目光,沉默地在靠窗的位置坐下。帆布包放在脚边。两人之间隔着窄窄的过道,不远不近。
前排,何阳正趴在座椅靠背上,半个身子探过来,眉飞色舞地跟逸尘描述着回家后要如何“报复性”地睡懒觉和打游戏。宋凛安静地坐在他旁边,手里拿着一本薄薄的物理手册在看,但何阳每次因为兴奋动作过大撞到他时,他都会极其自然地抬起手臂挡一下,或者用手掌轻轻按一下何阳的后背,示意他坐好,动作熟稔而无声。何阳则会像被按了暂停键一样,缩回去老实几秒,随即又故态复萌。两人之间流淌着一种无需言说的、带着烟火气的默契。
逸尘笑着听何阳吹牛,偶尔推推眼镜,温和地回应几句。
车厢里渐渐坐满,引擎的轰鸣声加大,车身微微震动,开始缓缓驶离这片困了他们半个月的山野营地。窗外的景色开始向后流动,绿色的山峦、灰扑扑的营房、飘扬的旗帜……逐渐缩小、模糊。
贺见清靠在有些硬的椅背上,目光投向窗外。山野的轮廓在晨曦中快速后退,如同被橡皮擦去的铅笔画。他左手搭在右手手腕的疤痕上,指尖能清晰地感受到那道凸起的、新生的皮肤组织。不同于往日的麻木或刺痛,此刻只有一种温热的、微微发痒的存在感。
车厢里并不安静。何阳兴奋的声音、其他学生的谈笑声、引擎的噪音交织在一起。贺见清灰色的眼眸映着窗外飞速掠过的光影,那片澄澈的平静之下,第一次清晰地感受到一种……细微的、难以名状的波动。不是因为喧嚣,而是因为身边那沉默却坚实的存在,因为前排那毫无掩饰的、带着烟火气的亲昵,因为逸尘温和的回应,因为整个车厢弥漫的、一种名为“归途”的松弛感。
他极其轻微地侧过头,视线越过窄窄的过道。
陆予明依旧保持着看向窗外的姿势,侧脸冷硬,下颌线绷紧。但贺见清敏锐地注意到,陆予明放在膝盖上的那只手,指关节处,昨天打球留下的那小块暗红色的擦伤,边缘的血痂似乎脱落了一些,露出底下新生的粉色皮肤。他那只手并没有紧握成拳,而是自然地摊开着,指腹无意识地、极其轻微地摩挲着粗糙的迷彩裤布料。
一种极其细微的放松姿态。与他一贯紧绷如弓的冷硬表象,形成了一种奇异的反差。
贺见清的目光在那只放松的手上停留了片刻,灰色的眼眸深处,那片澄澈的平静湖面,仿佛被投入了一颗微小的石子,漾开一圈几乎看不见的涟漪。他缓缓转回头,重新看向窗外。
阳光透过车窗玻璃,斜斜地照射进来,在陆予明那只摊开的手上投下一小片明亮的光斑。那光斑随着车身的颠簸微微晃动,跳跃在指关节新生的粉色皮肤和旁边深色的擦伤痕迹上。
残缺与新生,冰冷与温热,沉默与喧嚣……所有矛盾的元素,在这摇晃的归途车厢里,在手腕的疤痕、指关节的擦伤、身边沉默的体温、前排肆意的笑声中,被奇异地搅拌在一起。
贺见清那过于理性的思维,第一次放弃了精确解构的企图。
他微微闭上眼睛,让那混合着皮革味、汗味、阳光味道的空气涌入鼻腔。左手手腕上,那道浅粉的疤痕在阳光的照射下,传递着温热的、属于生命的真实触感。
归途漫长,车厢摇晃。
但这一次,他清晰地感知到,自己并非独自漂浮在冰冷的虚无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