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跃的身后事结束了。
傅雪尽坐在家里的沙发上,手里拿着刊登出车祸的报纸,死寂的眼睛里,看到了风吹过的痕迹。
“阿春。”
父亲慈爱的声音,随风远去。
“你还好吧?”
周鸿云双手插在裤兜里,声音冷淡地问。
没有得到傅雪尽的回答,他自顾自说:“你可别想不开自杀了,这样我会很麻烦的。”
傅雪尽一动不动,对周鸿云不含感情的关心没有半点触动,两人一站一坐,中间仿佛隔着一个时空的距离。
不一会儿,周传宗和蒲漫到来。
蒲漫拉过周鸿云的手,“鸿云,你不用管她了,回家去吧,杳杳自己一个人在家,你去陪她,这里有我们。”
周鸿云于是转身离开,毫不拖泥带水。
“雪尽,人死不能复生,后事都办完了,你就别伤心了。”蒲漫在傅雪尽身边坐下,叽叽喳喳地说着,“你爸走得突然,还有好多事要你来处理呢。”
说着,她转过头示意周传宗,周传宗立刻从文件袋里拿出一小沓文件,又掏出一小盒印泥。
“这几天可把我们忙晕了,你知道吗?你爸的生意出了问题,欠了一大笔钱……”
蒲漫像在念经一样,说着傅雪尽根本反应不过来的话,把笔塞到她手里,催促她写下自己的名字,抓住她的手,在血红色的印泥上摁了摁,又在白纸上按了按。
家里变得无比聒噪,好在傅雪尽的神魂还在永怀陵园,在父母的墓前,没有回来。
可是她终究要回来的。
父母一同送她,“阿春长大了,有自己的路要走。”
傅雪尽不舍地与父母辞别,回到家,家已经荡然无存。
她孑然一身,两手空空。
周传宗和蒲漫作为她的亲戚,收留了她。
“雪尽,你现在什么钱都没有,上大学的事……也不是说小姨不想供你上学,只是你要去英国,几年的学费生活费怎么也得两三百万,我们家供得了一个,供不了两个……”
周家已经供了一个周鸿云去美国留学。
傅雪尽很有自知之明,就算周家能供得起两个,另外一个也该是周杳。
“上大学的事,我会自己想办法。”
蒲漫想了一想,“要不,你出道当演员吧?你知道当演员,要是红了,能赚多少钱吗?就是不红,也能赚很多钱的。留学几年的学费,几百万,当演员几个月就能赚到了!”
“可我不会演戏。”
“哎哟,这还不简单,照着剧本念台词就好了,念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也行,后期可以找人帮你念台词,就叫配音。现在不会演戏的人多得去了,一个个长得还丑,不也照样赚得盆满钵满?你就凭你这张脸,一出道,肯定红!”
蒲漫说得就像喝水一样简单,傅雪尽半信半疑,实在需要赚钱,就答应了。
没两天,蒲漫拿了合约给傅雪尽。
傅雪尽拿起合约先看了一眼,不太理解,“我需要和你们签经纪约?”
她没想当长久的演员,只是想尝试一下,看看蒲漫说的几个月赚几百万是不是真的,如果真的赚够钱,就可以继续读书了。
蒲漫呵呵笑了两声,含糊不清地说:“签了约,公司的人才好给你办事。公事公办嘛,而且你还是未成年,这些相关的手续要处理好,不然别人哪里能找你拍戏。”
傅雪尽点点头,又继续看合约的条例。
见状,蒲漫当即后悔,没在傅雪尽失魂落魄的时候,顺便让她签了这份经纪约。
“怎么,还信不过小姨?”
傅雪尽迷茫地眨了眨眼睛,一纸合约甲方来乙方去的,她实在看不懂合约的具体内容,只看懂了一个年限。
“二十年?这个意思是我要当二十年的演员?”
蒲漫笑着,“都是这样签的。因为一开始,公司要培养你当明星,要花费很多人力物力财力,还要时间,少则两三年,多则五六七八年。所以二十年,不长,很正常。”
“可我只是想尝试一下,如果要二十年,那我就不要了。”
傅雪尽把合约一推开,蒲漫急了。
“十五年?”
“不要。”
“十年!十年,外面的公司都这么签。”
“不要。”
“八年?”
“不要。”
“五年,雪尽,五年,真的没法再少了!五年后,你也才二十出头,可以上大学。而且小姨保证,五年,一定让你身价上亿,到时候,你可能都不想去上学了。”
“为什么?”
“有了钱,学历算什么。”
签了五年合约后,傅雪尽并不能立刻拍上戏。
周传宗带她去参加饭局,千叮万嘱,让她要笑。
包厢里多是中年男人,傅雪尽记不住那一张张又老又丑的脸,只听周传宗给她介绍,郑董、关董、张会长、尤总、严总、曹导……
每个男人看见二八少女的眼神,惊喜至极,贪婪至极,连眼角的褶子都几乎被膨大的欲望撑平了。
傅雪尽一身的血液都凉了。
这个饭局,就是周传宗带着他发现的罕见宝物,来引诱有意的买家,价高者得。
他风光得意地笑着说:“我们雪尽今年才十六岁,想当演员,还仰仗各位叔叔帮扶啊!”
“一定一定!”
“小姑娘要叔叔的帮扶,不来帮叔叔倒杯酒?”
周传宗立刻道:“雪尽,还不快去给张会长倒杯酒?张会长开心了,以后你演什么都能拿奖!”
“哈哈哈哈哈!”
一屋子的烟味、酒味、男人味和男人的笑声,就像浑浊无比的山洪,从天而落,奔腾着将傅雪尽吞没。
她快要不能呼吸了。
“我要回家了。”
椅子后移,傅雪尽站起来,自言自语重复道:“我要回家了。”
“什么?”
周传宗脸色一变,连忙起身拉住她,“回来——”
出人意料,傅雪尽嘶吼一声,“别碰我!”
还用力甩开他的手,眨眼之间,就从身上的斜挎包里抽出一把铮亮的水果刀,让饭桌上所有人都倒抽一口冷气。
“傅、傅雪尽,你、你你你、你带着这东西干什么?”
周传宗的额头流下豆大的汗珠,再也不敢走近傅雪尽一步。
“不带着它,今天我死了,谁来给我垫背?”傅雪尽一字一句,无比冷静地问。
“我已经什么都没有了,没有妈妈,没有爸爸,没有房子,没有钱,你们还想吃我的肉,喝我的血……
“既然这样,你们也得用命来换。”
又是一阵倒抽冷气的声音。
有个男人颤抖着声音发话,“周传宗,你还不赶快把这个疯子带走!”
“现在我问一句——还有谁,想喝我倒的酒?”
傅雪尽说着,冷眼扫了一下饭桌上有头有脸的中年男人们,目光所及之处,也带着崭新的刀刃折射出来的骇人的金属光芒。
鸦雀无声。
“没有是吧?那我回家了。”
傅雪尽握着水果刀,一步步后退到门边,拧了拧门把。
新鲜的空气灌入包厢,但依然没能驱散令人作呕的烟酒味。
傅雪尽冷静得失常,还知道不要吓到外面的人,将水果刀藏回包里,只是为了自己的安全,她还是没有松手。
走之前,她看着包厢里一群面如土色的中年男人们,轻描淡写留下一句话——
“一群没种的阉货。”
然后,傅雪尽拼命地跑,跑了很久很久,夜风在耳边呼啸,汗水在脖颈上如雨般流淌,衣领湿了一片。
到处是繁华又明亮的灯光,车水马龙,喇叭声在四面八方此起彼伏。
要回家。
没有回头路了。
车流迅猛。
也许一下子就可以和父母团聚了。
傅雪尽没有犹豫,握过坚硬刀柄的手却突然被抓住,触感是细腻、柔软的。
“姐姐,你一个人吗?我可以和你做朋友吗?”
傅雪尽仿佛听见父母的声音。
“阿春,跟她们做朋友吧。”
第二天下午,傅雪尽回到周家,被周传宗劈头盖脸一顿骂。
“你还回来干什么?你怎么不去死!你知不道那些是什么人?
“傅雪尽,你乖乖陪他们笑一下,能死啊?你得罪了他们,出不了道,拍不了戏,你说你还有什么用?”
蒲漫在旁边拦着,小声说:“你不是说她有刀吗?”
周传宗发了疯似的,说:“光耀娱乐都毁在她手上了,她有本事干脆把我们都捅死!”
傅雪尽站在原地,没有拿出水果刀,没有和周传宗吵,就只是安静地站在原地被他骂。
她知道,周传宗这一招,叫先发制人。
他说光耀娱乐毁在她手上了,这样一来,她都不能质问半句为什么要把她卖了。
在那份她看不懂的五年合约里,定然有说给中年男人倒酒是她的义务。
等周传宗词穷,没有话骂了,就轮到蒲漫,半是责骂,半是安抚。
这一招,叫一个白脸,一个红脸。
傅雪尽不为所动。
等蒲漫颠来倒去再说不出什么车轱辘话的时候,她突然问:“我爸真的欠钱了?”
周传宗和蒲漫不约而同一愣,都没反应过来。
傅雪尽当即明白了一切。
接连几天,傅雪尽窝在周杳的房间里。
在周家,她没有自己的房间,只能和周杳一起住。
周杳在学校住宿,周五傍晚才回来住个周末。
这几天里,周传宗和蒲漫都没有来找麻烦,也没再提出道拍戏的事。
傅雪尽心里清楚,自己和他们是撕破脸了,他们现在没赶她走,纯粹是心里有鬼,但不代表她可以一直待在这里。
一切只怪她自己不争气,错信了人,不清不楚就把父亲留下的一切都拱手送掉,还给自己签了五年卖身契。
她必须好好为自己的以后作打算。
“噔”一声,是新交的朋友孟礼给她发来一张图片,接着她打了电话过来。
“雪尽,我刚刚给你发了一张海报,就是海纳影视要拍一个叫《风之影》的电影。你可以看一下。这是我让我妈帮忙找的,她说海纳影视是大公司,不会骗人。你有兴趣的话可以去试试。
“要是怕的话,我可以陪你去。”
孟礼是比她还小一岁的妹妹,她怎么能让她涉险?
“谢谢你,阿礼,也帮我谢谢你妈妈。面试的话,不用麻烦你了,我不怕,我自己可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