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色的夜幕被月色轻笼，顾雪芽在凛冽冷风中踽踽独行，暗沉天色将她单薄身躯全然包裹。明明未至暮冬，可那寒意却好似深冬般，深入骨髓。

顾雪芽的脚步沉重，泪水不受控制地夺眶而出，即便她抬手用力擦拭，泪水依旧簌簌滚落，仿若断了线的珠子。也不知这般跌跌撞撞走了多久，她想起了苏透儿曾提及的那个雨夜 —— 那个苏故殒命的雨夜。

苏透儿佯装引领苏故逃生，实则却将苏故推入那地窖中，而后，地窖中传来苏故绝望的呼救声，一遍又一遍，尖锐地穿透层层雨幕。那声声呼喊，恰似寒光凛冽的利刃，每一下都精准无误地狠狠刺在苏透儿心上。

可最终，理智还是彻底吞噬了苏透儿的心软与爱意。她紧咬下唇，脚步踉跄，拼尽全力转身离去，将满心的痛苦与无措，统统遗留在那个惨叫不断、风雨交加的夜晚。

曾经，顾雪芽无法理解，为何苏透儿常常会因那段过往从梦魇中惊醒。可事到如今，似乎没有人比她更能感同身受。

这段前往苏府的路，仿佛变得格外漫长、艰难……

此时，原本空荡寂静的集市，夜色渐退，人头逐渐攒动。此起彼伏的叫卖声，在集市上空回荡。苏木一袭素白长袍，踏入这喧闹之中，而后在一个摊位前停住脚步。

汪婆婆瞧见他，立刻笑脸相迎，热情招呼道。“哎哟，这是哪阵风把咱们尊贵的皇商大人给吹来了呀！”

“烦请给我一坛桂花酿，以朱红之坛盛之，切记勿加桂圆，我夫人她……”

“您夫人不吃桂圆，偏爱鲜艳的朱红色，老婆子我可记得牢牢的。三年前，皇商大人在我这儿定制了好多桂花酿，还说和夫人成亲时要用这酒来招待客人呢。但是后来您怎么没来取呢？” 汪婆婆说着，突然意识到失言，因为她瞧见苏木眼中闪过一抹不易察觉的悲伤。“老婆子这就给皇商大人找朱红坛子装桂花酿去。”

“有劳了。” 苏木微微颔首，递上银两，随后静静站在铺子前等待。此时，一阵冷风拂过，苏木不禁打了个寒颤，只觉寒意从四面八方袭来。他紧了紧衣衫抵御寒冷，垂眸瞥见自己被冷风吹得微微泛红的手。

刹那间，苏木的思绪飘回到与顾雪芽共度的那个暮冬。彼时，窗外雪花漫天飞舞，顾雪芽总会在纷纷大雪中，兴奋地伸出手掌，试图接住一朵完整的雪花。每当这时，苏木总会将狐裘轻披在她肩头，再将汤婆子塞到她手中。“握紧，你的手不能受冻。”

“知道啦。” 那时的顾雪芽，眉眼弯弯地提起裙摆，迈着轻快的步伐踩踏于积雪处，而后露出灿烂笑颜，宛如夜空中最耀眼的皓月，“苍茫岁暮天，积雪满山川，苏安宁，我喜欢大雪纷飞的暮冬。”

那时的苏木静默不语，只是凝视着此刻大雪中的眉眼弯弯带笑顾雪芽。

而后，他穿过长长的街巷，四处寻觅，拜访了无数绣工，历经千辛万苦，终于定制出了那些手衣。当绣工将精美的手衣交到他手中时，他忘却了为找寻合适原材料耗费的心血，忘却了走过的漫长路途，只一心思索顾雪芽戴上手衣后，会如何欢快玩雪。

然而，当他满心欢喜地带着手衣和桂花酿向顾雪芽求亲时，换来的却是她的厌恶。顾莺尾毫不犹豫地将手衣和那坛桂花酿狠狠扔在地上，语气冰冷又决绝：“我不喜欢束缚我的手衣，也从不畏寒冷！”

而后顾莺尾向他提出退婚，直言要与谢洲双宿双飞。苏木试图挽留和询问缘由，可回应他的，只有顾莺尾满脸的厌恶与畏惧。

自那以后，苏木将手衣小心收起，也再未提及那香醇可口的桂花酿。那些曾经炽热的心意，被他深埋在心底最隐秘的角落。直到如今，又被他一一拾起。

“皇商大人，您的桂花酿，希望这一次，夫人能喜欢老婆子酿的酒。” 汪婆婆笑着将朱红色的酒坛递给苏木，又贴心地递上一把油纸伞，“下雨了，皇商大人一路小心。”

“多谢。” 苏木颔首递出银两，脑海中已然浮现出顾雪芽品尝桂花酿时惊喜的模样。而后，他撑起油纸伞，一袭白衣，跌入了如丝细雨之中。

集市上的雨越下越大，云梦向来如此，每至冬季，总是细雨绵绵。苏木小心翼翼地提着桂花酿，在一家绣坊前停下脚步。店内，绣衣琳琅满目，其中最为精致复杂的，当属那些款式各异的手衣。

绣工一眼便认出了苏木，立刻热情地迎上前。遥想三年前，他不过是村子里籍籍无名的小绣工，却被苏木慧眼识珠。他依照苏木的要求，精心绣制出精致手衣，也正因如此，得到了皇商大人的赏识。苏木出资为他开了这家店铺，让他得以尽情施展手艺，售卖自己喜欢的绣品，唯一的条件，便是要定期缝制手衣。

绣工曾听闻，这位皇商大人的夫人因在雪地中受冻，落下了双手不能受寒的隐疾，严重时甚至会晕厥。只是让他没想到的是，自那之后的三年，苏木再也没来过店铺，也从未向他索要过手衣。

日子一天天过去，他绣制的手衣越来越多，却也只是摆放在店铺里，从未对外售出，只等待苏木的到来。而这一等，便是三个年头。

直到今日，苏木再次站在他面前，指向了艾绿色的手衣，道。“掌柜的，帮我把这个包起来。”

“好嘞！” 绣工满脸欢喜将手衣仔细包好，小心翼翼地递到苏木手中。递衣的过程中，他悄悄打量苏木的神情，见他眉眼似有含笑，神色间满是藏不住的喜悦。

绣工心中的大石头这才落了地，这三年来，他一直暗自担忧，是不是皇商大人和夫人早已和离。但如今看来，皇商大人和夫人和好如初了，否则皇商大人又怎会独来为夫人买手衣呢。

看来，他得抓紧时间，多赶制几件手衣了。

——

苏木赶到苏府时，天色已然大亮，清晨的微光洒在府门前。他本以为顾雪芽还在睡梦中，却没想到，顾雪芽竟独自一人坐在大门口，静等他的归来。

苏木见状忙从马车内走出，脱下身上的外衣，轻披在顾雪芽身上。“怎么在这儿侯着，要是着凉了可怎么办？诺，桂花酿。”

顾雪芽神情木然地接过朱红色的酒坛，双唇紧闭，一言不发。

苏木抬眸，望向庭院中光秃秃的树木，虽然眼前景象满是萧瑟，可他眸中却满是期许，柔声道。“暮冬临近，春日将至，待阳春三月我们成亲之时，便用这桃花酿当喜酒，夫人觉得如何？”

顾雪芽依旧沉默不语，此时，冷风呼啸而过，寒意彻骨，可这寒冷，却远远不及她心中的寒凉。她沉思良久，才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丝沙哑。“苏安宁，你有事瞒着我？”

“嗯？” 苏木微微皱眉，眼中满是疑惑，随后，他从怀中掏出那件艾绿色的手衣，“我知你钟情玩雪，便想着此物合你心意。本就没打算对你隐瞒，既然你问起，那便现在就戴上。”

苏木轻柔地牵起顾雪芽的手，动作小心，仿佛在对待世间最珍贵的宝物，缓缓为她戴上手衣。然而，转瞬之间，顾雪芽指尖猛地一颤，手从苏木掌心迅速抽离。

苏木一怔，握着手衣下意识抬眼，却见顾雪芽眼眶瞬间泛红，脚步踉跄地向后退去，声音带着抑制不住的颤抖，骤然喊道。“别碰我！”

苏木僵立在原地，似是没想到顾雪芽会这么说，他抬眸想察觉端倪，但迎上顾雪芽那双发红又含泪的眼睛。

她的目光中，温柔不再，取而代之的是审视、怀疑、失望，还有无尽的畏惧……

这样的目光，瞬间便刺痛了苏木的心，他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当年向顾雪芽求亲时的场景。那时的她，也是这般满脸厌恶与畏惧地看着他，而后毫不留情地扔掉了他递出的桂花酿。

不，一定不是这样的。

他离开前，顾雪芽还满心期待地说想尝尝桂花酿的味道。他去集市买桂花酿的这段时间，一定发生了什么，才让顾雪芽对他产生了误会。

“雪芽？” 苏木眼中满是困惑，缓缓冲前迈了一步，双手微微颤抖着伸出，似想再次握住顾雪芽的手。“可是我做了何事，惹你不悦了？”

“妄想再这般迷惑我，苏安宁，我不会再心软了。” 顾雪芽一边后退，一边抬起颤抖的手抹去眼角的泪。等到她再次抬眸时，眼中便只剩下了坚定与决绝，“说吧，你到底是谁？”

“雪芽，我是苏木啊？” 苏木眉头疑惑皱起朝前迈步，每一步，都急切又沉重。

“事到如今，你竟还想撒谎？” 顾雪芽泪如雨下，猛地将手中的桂花酿朝着地面狠狠砸去。朱红色酒坛瞬间崩裂，碎成无数尖锐的裂片。清脆又凄厉的破碎声在空气中回荡，恰似饱含哀伤的凄厉哀鸣，久久萦绕，不肯散去 。

顾雪芽别开眼，不看这一地的破碎，垂眸深吸一口气后，鼓足勇气厉声道。“你分明，就是苏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