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交情短暂，但时祁一直认为自己对洛眠足够了解，直到他时隔半个月，经历了各种各样的事后再与洛眠见面，他才发现自己好像错了。

洛眠……简直像变了个人。

从进屋到现在短短半个小时，他就从时祁熟悉的样子，变成了他完全看不透的陌生人。

一直以来时祁都是两个人中更主动的那个，交流的时候话更多，相处的时候也更自在，但是刚才，洛眠的一字一句简直逼得时祁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这种反差甚至让他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识人不清、洛眠是不是真的就是个包藏祸心的潜在犯罪者？

洛眠原本低着头一句话不说，用之前对待审讯的一贯态度对待时祁。时祁苦口婆心地劝他先跟自己透个底，如果真的严重到瞒不下去，自己会跟调查组求情的，怕他不信，还搬出了自家大哥的身份，但洛眠依然无动于衷。

时祁想象中的老友重逢的场面完全没有发生，他还以为洛眠被关了这么久，肯定是既想离开又怕受到惩罚，而自己以朋友的身份动之以情晓之以理，那他的态度肯定会松软下来的，可事实完全不是这样。

要不是调查组把审讯的重任交给了时祁，他都想直接掏出兜里石头扔给对方，先弄明白这是什么东西了……但事情毕竟要一件一件解决，他就不信了，明明这一屋子违禁品只有屏蔽仪被用过，唯二的受害者就是他和洛眠，自己都不追究的话，到底还有什么值得他这样隐瞒下去？

时祁简直想跳起来质问对方，究竟是一点都不信任他、还是怀疑他会使诈？

就在时祁越想越乱，思维和怒火渐渐不受控制的时候，洛眠突然开口了。

当他说出“我们可以聊聊”的时候，时祁还以为他终于要向自己坦白了，但事实却让他既震惊又不解，因为洛眠完全是在发泄情绪，发泄那些他从来不知道也没想过的……几乎可以称之为阴暗的情绪。

“——要聊什么呢？事到如今，你仍然还觉得我们可以是朋友，对吗？”

洛眠从长久的沉默中抬起了头，看着时祁期待的双眼，平静地、微微嘲讽地说道。

“……什么？”

时祁甚至不能确定自己是不是听错了，因为洛眠怎么会用这样嘲讽的语气说话？

洛眠看见了他怔愣的反应，于是低低地笑起来，反问他：“为什么你要掺和进这件事呢？你就把我当一个手段阴暗、见不得光的背叛者，一辈子扔在脑后又如何呢？”

时祁紧紧皱起眉，怀疑洛眠此刻的精神状态是不是不太正常，下意识地反驳道：“但你会被关起来的。威胁基地安全是头等大罪，你想不明不白地被定罪吗？”

“那又如何？”洛眠好像觉得时祁的话很有意思，仍在低低地笑着，可那笑容完全不含一丝正面情绪，就好像他此刻的表情该是哭泣才对。“反正你们都查到这里了……”

话音到这里停顿了一下，洛眠用一种怀念的眼神慢慢环视着这间小小的屋子，如果不是时机不对，时祁都要觉得那眼里流露出的是温情了。

但洛眠过长的头发遮住了他的眉眼，灯光打下来，反而显出一种更浓更深的阴郁，时祁从没在他脸上见过这种表情，好像都有点不是他了。

“……你到底在说什么？”时祁难以理解地望着自己一个月以前的好友，语重心长地劝道：“我从一开始就不觉得你和异种入侵会有什么关系，难不成你还能和异种沟通吗？跟它们约好时间地点、再把屏障扒开让他们进来？……我只想知道你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剩下的话时祁并未言明，他不清楚洛眠是否听懂了他的画外音，无意识地将手伸进了口袋，在将要触碰到里面的东西时又停了下来……现在还不是时候，他要先问清楚违禁品的事，给调查组一个交代。

洛眠的笑容却更深了，这次，笑意终于抵达眼底，像是看见了什么有意思的事，但最终他仍是没有说出时祁想听的话，反而越发让人眉头紧皱。

“你知道吗……其实我好羡慕你，”洛眠好像进入了自己的世界，声音又轻又缓，但是内容却让人不知该作何反应，“你刚来学院那天，简直像浑身带着光一般，一看就是个被娇生惯养的小少爷，后来你的表现也证实了这一点，天真到过于直白，单纯得像张白纸……时祁，我从没在你身上见到任何不好的心思，多么无忧无虑的人，你被家里保护得很好吧？”

时祁怀疑他不是想说自己天真，而是在讽刺自己愚蠢，就在他忍不住要让对方正常一点的时候，洛眠又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但在这个基地里，有家的人实在太少了，不是吗？”

洛眠的眼神空空的，不知道在说给谁听，“非要说的话，军备收容所可不可以算是我们的家？但那里的人又太多了，我们一起从一个群体迁移到另一个群体，从预备学员变成了预备军人，你说……相处了那么久，我和那些人算是朋友还是家人？……还是都不能算？”

“和你说这些做什么呢……”

洛眠轻轻叹气，眼中闪过一丝迷茫，好像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要说什么了。

于是他又把话里的重点转回时祁身上，字句间的情绪十分模糊，让人无从分辨，只是自顾自地说下去，“你这么天真又纯粹的人，很难对我们感同身受吧？真让人羡慕……”

时祁已经从震惊中平复下来，重新用一种极认真的眼神审视洛眠，直到现在他才觉得，自己好像从未真正认识过他。

以前相处的那些点点滴滴从心头涌现，堵得他胸口涨涨的。

于是他忽然觉得自己很可笑，自嘲地说：“当初顾璟告诉我，去十一区执行任务那天，你身上带着信号屏蔽仪。我那时还觉得说不定只是巧合，毕竟哪有坑人也把自己一块坑了的道理？再后来，哪怕调查组查到这里了，亲眼看见一屋子违禁品了，我还是在心里给你找了借口……我在想，这些说不定只是一种特殊的爱好，因为无处施展只能藏起来罢了。”

“……但你刚才的话是什么意思？”

时祁毫不掩饰失望地看着洛眠，而对方错开了他的视线。

“你刚刚是在嘲笑我太天真了，活该被你耍得团团转？还是说我和你的身份不同，从一开始就不应该认识？”

洛眠的嘴唇动了动，却终究没能发出声音。

时祁不再看他，稍微缓了一下情绪，忽然觉得……其实某种意义上，洛眠也没说错什么。

他确实太过天真无知，把所有人展现出来的样子当做他们本来的样子，明明人都是复杂多面的，他早该清楚这一点的……是他自己没有看清。

时祁又想，其实洛眠就算真的是个无药可救的潜在犯，那他就接受好了，为什么反而要一次又一次地替他找借口？

是真的不愿意失去这个朋友，还是……只是不想承认自己识人不清，不想承认自己付出了感情的一段友谊以如此不堪的下场收场？以至于非要找些理由，证明自己没有被辜负？

时祁忽然就觉得，自己也没刚刚说的那么为对方考虑，不然怎么会一丝一毫的怪异都没有提前察觉到。

可是……可是时祁仍然忘不掉洛眠为他做过的那些事，他给自己买过的好吃的，为自己的测试结果操心上火过，为自己打抱不平过；甚至，被困十一区的时候，洛眠明明有机会把自己丢下不管，却在大门闭合后又跑回来找自己，和自己共同迎击异种……

这些都是洛眠伪装的吗？是他不同面孔中的一个吗？他从没有真心实意地对过我吗？

一侧的口袋有什么东西坠了一下，时祁低下头，忽然从自我拷问中回过神来。

像是阳光一瞬间破开迷雾，时祁恍然间，发现刚刚自己的情绪好像很不对劲。

他明明是想开导洛眠的，结果反被激怒，互相说了些奇怪的话……他怎么会这样？

时祁突然从模糊中抓到了一点不同寻常的尾巴，鬼使神差地，他将手伸进口袋，好像明白了这些怪异之处的来源——这枚石头似乎具有某种不良的诱导能力。

时祁推测出了这一事实，反而紧紧握着石头，用力感受着那股熟悉的、令人不安的气息再度传导而来。

明明是很难受的感觉，却让他反而变得更加清醒，得以顺利地将这股带着诱导性的诡异从思维中剔除，在顺利找回自己的想法后，时祁缓缓开口。

“洛眠，坦白来说其实我也不知道我现在是以什么身份来面对你的，”时祁紧盯着洛眠，视线忽然就多了种让人无处可逃的锐利，“朋友？调查者？还是……一个无辜的受害者？”

洛眠逃避似的将头垂下去，但听见朋友二字时，浑身却轻微地颤抖起来。

时祁看着几乎陌生的洛眠，轻轻叹了口气。

“其实我真正的问题并不是刚才谈论过的那些，那些都是调查组想查明的。我真正想问的是——”

洛眠有些迷茫地抬起头，不懂时祁想说什么，但下一秒，他的眼眶卒然睁大，瞳孔随之猛烈震颤，紧紧盯着时祁手中的东西。

在洛眠惊愕的目光中，时祁毫无预兆地拿出了那枚浑然浓黑的石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