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大雄宝殿出来,从侧门拾阶而上,就是清波寺的后山。江南的秋天总是来的晚一些,草木尤是丰茂,天空湛蓝没有一丝云彩,让人看到有种辽阔的舒展。都听说在清波寺后山的十木塔上可以俯瞰整个钱塘风貌,大家都道如此天气视野极好,美景不可辜负。
十木塔是一座纯由冷杉木建造而成的高塔,木质紧实历经百年不腐。高塔层层中心皆有舍利,最上层以石为室,用于藏经像;塔下层南外壁有两碑刻有《大藏经》,皆为当朝书圣河南公褚良礼所书。每层塔角系有风铃,风吹铃动声声入耳,让人心静神安。第五层是专门的观景点,这一层没有任何隔断房间,四周都是窗户,视野开阔,天气好的时候甚至可以看到钱塘江上捕鱼的渔夫和泛舟的游客,是以这一层的人也最多。
徐振在窗边抬头看,天空像一块浅蓝色的绸缎,好似要把人吸进去一样。一只白色飞鸟飞速从天空中划过,留下一道若有似无的弧线。远处钱塘江水光潋滟,波光粼粼煞是好看。远离朝堂是是非非,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未尝不是另一种闲适人生。
正胡思乱想间,突然斜眼看到高碧芝身前多了一个书生模样的男子。
那男子一身白衣,手拿折扇,相貌英俊神态潇洒,看起来一派风度翩翩。徐振侍卫多年,早就习惯耳听六路眼观八方,一上楼就已经注意到了楼上聚集着的各色人等。这个男子本来是与几个书生模样的在楼梯左角处席地而坐休息,不知怎么就到了高碧芝前面。
大晟朝中自开朝以来就借鉴前朝败亡教训,崇尚各族融合、和美与共,故而文人墨客、世家子弟素爱交友冶游,别说男女同谈了,就是孤男寡女共乘一车、共处一室也是寻常之事。看起来像是白衣男子在给高碧芝介绍什么典故,折扇遥指远处某地,高碧芝和听雨凑在窗前仔细辨认,看起来意味十足。
徐振心知小心为上,身边已经是危机四伏、都是不知底细之人,实不想再有旁人节外生枝,故不动声色的走到高碧芝身边,咳了两声,打断他们的对话。
白衣男子略有诧异,却也马上拱手行礼,自称张子堂,是钱塘本地的举子,今日与几个好友秋游而来。听说徐振刚来钱塘,遂介绍起了十木塔的来历经过。
原是为打探虚实,没想到张子堂见闻广博,口才甚好,聊起当地风土人情滔滔不绝,连徐振听起来都津津有味。徐振问起此地名胜古迹、百姓民生赋税,张子堂一一作答且谈锋甚健,一时之间两人聊得甚是投缘,高碧芝等反而被冷落在一边。
吴芷荞本就在一个僻静角落不知在想什么心事,只吹雪随从在侧。秋日的风不凉不热,把发丝也吹得凌乱。兰若明见状,似笑非笑的问道,“看娑罗树下的情景,吴姑娘想必是不信神佛的,不知钱塘的秋色盛景是否合姑娘心意。”
吴芷荞略一愣,随即明白兰若明所指,轻笑道,“应无所住,而生其心。若心中有佛祖,那时时处处都有我佛慈悲庇佑,何须非要到寺庙中来。若心中没有佛祖,只有到了有事相求才来这里求神拜佛捐香油上香,即便得到庇佑,也不是诚心礼佛。”
说完微微顿了一顿,眉心微皱,“再者说,因缘际会本是天定,非人力所能改。命中已经注定的事,何苦再让佛祖费心。”
兰若明听她一开口便是《金刚经》里的句子,显然是熟知佛家经典,心中一愣。尤其是听她最后一句,像是颇有深意,一时不知她言下何意。
两人在窗前站了一会,直至梧桐树上的喜鹊吱呀一声飞起,吴芷荞才问,“黄公子读过前朝词人所作的《临江仙》吗?”
兰若明心下略有疑惑,点头应道,“诗人外出跟朋友饮酒,归来家童已经熟睡,鼻息雷鸣。诗人敲门不应,只能依仗听江,感慨而做此词。”
吴芷荞轻笑一声,“不知半夜三更回家时发现家门被锁,对江听声,是何等心情。”
兰若明沉思片刻,沉吟道,“夜半临江,又是孤身一人。身临其境,想必是十分孤寂,又十分清醒吧。”
吴芷荞轻叹,“诗人说,此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世人此间沉浮,只因没有忘记你抢我强,蝇营狗苟。倒不如超然物外,四海漂泊。真能乘一孤舟了此残生,也算是快意人间了。”
兰若明没想到一个看起来长在深闺的姑娘,能说出这么一番话来。他侧头看她,吴芷荞面容沉静,腰间的妃色系带与纱裙一道被风吹得扬起,身姿单薄却迎风而立,宛如即将羽化登仙的仙女一般。
国事频仍,内忧外患无日无多,内有萧墙之祸,外有叛乱之忧,哪有一日能有半分松懈。可是岁岁年年时时刻刻,实不敢稍有懈怠,谁又想因为自己的一时疏忽丢了大好河山,对不起列祖列宗,让自己的名字与历朝历代的亡国之君在一起,在史书的字里行间饮泣。
兰若明心里几不可查的微微叹气,恣意潇洒的生活总归只能在梦里了,他眺望着远处钱塘江上星星点点的人群,声音也变得缥缈,“在乌篷船里纵情饮酒,击节而歌,浮沉随浪只记今朝的日子,确是可望不可及。”
话不知所起,亦没有所终。两人像被这个话题引入了沉思,并肩立于窗前,却都没有说话。
等到一行人回去中萃楼吃饭,太阳已经坠入山间。清波寺依山而建,一天的游览也着实耗费了不少体力,大家都吃的极香。高碧芝看着听雨吹雪事事以吴芷荞为先照顾周到,不禁想起来家中养尊处优的生活,提出想回去问问家中是何境况。跑出家来几天了,也不知父母是如何的忧心难过。
既然她自报家门主动提出来回家打探情况,显然对自己身世来历毫无隐瞒,之前自己提到的情况应是真的无疑。若是编造出来的身份和背景,岂不是一去问问街坊邻居就露馅了。兰若明等人本就对她存了几分相信,现下更是放下心来,显然她应该跟吴芷荞应该之前真的不认识。
赵顺看了一眼兰若明的眼色,马上赞同,“是合该回去看看了,起码知道屋里的丫鬟有没有受牵连挨打受伤。但是你自己回去肯定是不妥,要不我们帮你跑一趟吧。”
高碧芝自是不知道众人心中的千回百转,欣喜道,“拿着我的信物去找我们府上后门的一个叫齐光的小厮,他妈妈是我的奶娘,是信得过的,就说我不方便露面,让他去找小鸣和小蝉出来与我会面。”
说完又自言自语道,“只是……我这次出来为了方便,什么也没拿出来,用什么信物好呢。”
听雨本来正细心的给大家盛饭,把饭递给高碧芝,“不如拿那个鎏金耳环吧,莲花碧叶的样式不太常见,容易被认出来。”
徐振心知听雨绝不是偶然提到耳环,而是疑惑良久,趁此机会正好提出来。高碧芝作为商贾之女能戴上宫中制式的耳环固然让人侧目,但是也不是不可解之事,太后娘娘每年对宫人命妇赏赐为数不少,被宫外之人高价购得也不是不可能。奇就奇在,吴芷荞她们同样看出来了这个耳环的不俗。
徐振警觉的神经再一次提起,这到底是什么人?
好在,今晚过后,高碧芝的身份总是能确认一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