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道说不明白是什么含义的视线一直往江深这看。
江深无奈地将手里剥了一半壳的鸡蛋放下,看向任风禾,问:“怎么了?”
任风禾摇摇头,欲盖弥彰地低头往嘴里塞一口早饭。
虽然好奇江深和家里人的关系,但这种事情怎么说都不太适合去打听。
任风禾老老实实吃起饭。
江深见她不肯说,便道:“吃完饭我帮你梳个头发,然后我去洗碗,洗完就给你|妈妈视频,打完电话带你去苗阿姨那。”
任风禾的担忧又上来,总觉得早饭都不香了,吃饭速度放慢,慢得能和树懒一决高下。
可再怎么慢,早饭也是会吃完的。
往常总是瘫在沙发上的小孩此刻正襟危坐,也不知道她从哪里翻出来了一件有领的衬衣,更不知道她用什么方法,把衬衣弄得一点褶皱都没有。
这一切都发生在江深洗碗的时间。
江深狐疑地看着她,总觉得她怎么看怎么不自然,任风禾正好也抬眼,这下两人视线撞在了一起。
江深便对上她那紧张时变得湿润润的眼睛,看到那双湿润的眼睛,他抿抿唇。
是了,圆圆这么久没见妈妈,紧张也正常。
“放心,敬春最近状态很不错,不用担心。”江深轻轻拍拍任风禾的脑袋,坐到任风禾身边,打开手机。
任风禾判断了一下以两人目前的距离,待会视频通话的画面后,挪动位置,将江深身后的抱枕全部挪到一边,半个身子藏在江深身后。
江深奇怪说:“你躲我后面,待会镜头照不到你。”
任风禾支支吾吾说不出来,最后拔高音量说:“我、我,你,哎呀,你在我前面就是了!”
此时此刻,任风禾的脑袋里一团浆糊,什么理由都想不出来,只能用音量来镇住对方。
江深将任风禾的举止收于眼底,心中有所猜测。
任风禾紧紧盯着手机屏幕。
手机屏幕打开了,点开了“张敬春”的聊天框,视频电话打过去了!
任风禾吞咽口水“咕噜”一声。
江深和张敬春许是说好了大概的时间,视频电话一下就打通了。
电话另一头,一个戴着帽子的女性出现在镜头中。
任风禾刚来时,一直想知道张团圆的妈妈是谁,长什么样,想知道她到底是何方神圣,随着来到这的时间越来越久,她开始回避这件事。
这下,总算见到了。
她戴了顶帽子,人很瘦,瘦得脸颊两侧稍微凹陷,电话拨通那一瞬间,眼睛瞬间变得明亮,虽然瘦,但她气色看起来还行。
不对,气色不是还行。
任风禾一眼看出来她涂了口红,两边脸颊和口红还是同一个颜色,看起来像是将口红在脸上匀开。
“圆圆,吃饭了吗?”张敬春声音格外柔和,双眼也弯了起来。
心虚之下,任风禾手心开始细细密密渗出汗来,她双手捏住衣服,一直以来潜藏的负罪感在看到张敬春时倍增,她僵硬地点头说:“吃了。”
张敬春觉察出任风禾的变化,她笑容收起来一些,含了些伤感,说:“圆圆太久没见妈妈,都不多和妈妈说话了。”
江深侧头看向任风禾,眼里满是鼓励。
这下不仅手心冒汗,任风禾浑身都冒汗,她只觉得自己浑身发烫,像发烧了一样,她想说点什么,又怕说多错多。
她下意识看向江深,想让江深帮帮她。
江深读懂了这个眼神,他朝屏幕说:“圆圆刚睡醒没多久,可能还有点懵。”
“圆圆,你可以跟妈妈说说你最近都在学什么,学得怎么样,或者说说你待会要去做什么。”江深想握住任风禾的手,却被她迅速躲避开。
任风禾不知道这段时间是怎么过去的,她只知道她脑袋一片空白,江深让她说什么,她就顺着说什么,每句话都格外简短。
一边知道这种简短会让对方伤心,可另一边又担忧说多了会暴露,于是,愧疚感和紧张感疯狂交织成一条粗粗的麻绳,将她层层缠绕起来,让她想拔腿逃走都逃不掉。
最后的最后,张敬春低落地说:“圆圆,你怨妈妈了吗?”
她声音很轻很轻,像难以觉察到的微风,但任风禾听得清清楚楚。
一种莫名的情绪从她心底深处涌了上来,涌到她的眼眶,变成止不住的泪水,从眼眶汹涌地流出来。
缠在任风禾身上无形的麻绳瞬间解开了。
此时此刻,愧疚感和紧张感都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怀疑和激动。
“张团圆?是你吗?”她心里说。
心底那复杂的情绪和夺眶而出的眼泪并非来自任风禾。
那就只可能来自张团圆了。
任风禾得不到应答,重复问了几次。
不久,她控制不住的眼泪停了下来,情绪也逐渐缓和,好像那些都只是张团圆残存在这具身体内的心情与想法。
任风禾没得到张团圆的回应。
这让她又变得不确定张团圆到底是不是和她共处在一个身体里了。
任风禾的脑子重新恢复清明,趁着这个眼泪,她拔腿就跑回房间。
只留愣在原地不知所措的江深和手机另一端也含着眼泪的张敬春。
江深沉默片刻,说:“要跟圆圆坦白吗?”
他想,圆圆只知道她妈妈生病了,也能从周围医生护士和日渐消瘦的妈妈身上猜出妈妈的病很严重,但具体生了什么病,妈妈会面对什么,她的未来可能面对什么,这些圆圆都是毫不知情的。
张敬春深吸口气,说:“我想想,我想想……”
即便她在做出让江深带走圆圆,并且为了不让圆圆发现她身体很糟糕而拒绝见面和视频的决定之前,就已经预想过眼下这种情况的发生,甚至还做过好多次圆圆不再记得自己的噩梦,可当这一幕真真正正在眼前出现,她依旧难以接受。
可她不想让圆圆一直处于担心害怕之中,如果她未来真的离开这个世界,圆圆不再和她亲近甚至忘了她,对圆圆来说才是最好的吧?
挣扎和犹豫充斥着她的双眼。
江深说:“圆圆不一定跟你想象中的那么脆弱,她虽然是你的孩子,但也是独立的个体,应该让她知道她未来可能面临的一切。”
张敬春只是喃喃道:“你没孩子你不懂……”
“我,我真的要再想想。”刚才的一幕幕刺伤了张敬春的心,她的思绪无比混乱。
“圆圆给你准备了礼物,我待会带去给你。”江深说。
跑回房间的任风禾将眼泪擦掉,继续疯狂地在心里喊:“张团圆?圆圆?你在吗?你在吗?”
“我不会伤害你的,你在吗,你在的话就回应我一声吧?”
依旧得不到回应。
任风禾沮丧地叹口气,落寞地坐在床上。
感应到张团圆,让她又一次真切意识到一个事实——她莫名其妙占了别人的身体,像小偷,甚至是强盗般心安理得地自私地享受了这么长时间的应该属于张团圆的快乐。
张团圆是江深和张敬春的孩子,她不是,她该把身体还回去的。
她看向周围。
床头的小夜灯,床上的小熊公仔,衣柜里新买的衣服。
这些都是给张团圆的,不是给她的。
她得回去才对。
可她要怎么回去?
想着想着,脸上干透的泪痕又一次被湿润覆盖。
她摸着完好的腿,情绪无比复杂。
笃笃笃——
房门被轻轻敲响。
“圆圆,你还好吗?”江深声音传来。
任风禾又一次将眼泪擦掉,深吸几口气让情绪平复下来。
她红着眼睛将房门打开,房门一打开就落入了江深的怀抱之中。
即便江深很瘦,可对小小一只的任风禾来说,这是一个宽阔的怀抱。江深身上淡淡的洗衣液的味道飘到任风禾鼻腔之中,安抚了她混乱的思绪。
他没有再问对方好不好,就这么静静地抱着她好一会儿,直到她从他怀里钻出来。
她钻出来后,江深看到了她因为哭泣而稍微肿起的眼睛。
“我们出去兜兜风怎么样?晚点再去苗阿姨那。”江深提议道。
任风禾点点头。
于是,准备就绪的两人一人坐在主驾驶,一人坐在后面的儿童座椅上。
江深将后面的车窗打开一些,踩下油门出发。
虽天气转暖,即将迎来了春季,可像这样开着车窗任由风吹进来还是有点凉。
凉爽的风扑到脸上,任风禾情不自禁地合上了双眼,带着冷意的风让她酸胀的双眼好受不少,呼吸也变得顺畅。
现在,她才真的冷静下来,不再陷入牛角尖和胡思乱想中。
她来到张团圆的身体里,并非她本意。
江深和苗阿姨对她好,固然有她顶着张团圆躯壳的原因,可人与人的关系是相互的,他们对她好,也有她对他们好的原因在,她并非一味享受着张团圆的身体带来的一切。
她确实自私地想过一辈子待在这个身体里该有多好,可她也想过无数次如果有办法,要将身体还给张团圆。
她的所有想法都是人之常情。
她有自私的一面,可也控制住了这种自私。
江深时不时透过后视镜看任风禾,终于这一次,两人的视线在后视镜中交汇。
“去苗奶奶那边吧?”任风禾提议。
江深终于嘴角上扬了起来。
“走吧。”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