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谁?
诸宁暗自嘲弄,我也不知道我是谁,诸宁在六年前就已经死了,现在活着的是谁,她也不知道是谁……
戏台子上的花旦此时正在低声吟唱着,如怨如慕,如泣如诉,诉说着那哀怨动人的痴情与思念。
诸宁任由谢懿紧紧攥着她的手腕,没有开口回答,易容只能掩盖她的样貌,却掩盖不了她的嗓音,她与谢懿相处多年,知道他不通武功,正打算用强脱离困境,身后忽然传来含笑的声音。
“怎么还没走?”
喻玉依旧骚包地摇着那把折扇倚靠在楼上看着楼梯上僵持的局面。
他眼神一动,收起折扇,迈步下楼,边走边抬手朝谢懿赔礼道歉:“唐突公子了,这是我茶楼内新进的戏子,还不懂规矩,还望公子多多包涵”
走到诸宁面前时,喻玉用身体巧妙地隔开两人的距离。
谢懿手松开了。
喻玉眼看诸宁脱离困境,继续陪着笑道歉。
谢懿转头深深地看了一眼诸宁下楼的背影,没有言语,便上楼了,他身后的少女左右看了看,气恼地剁了下脚,赶忙追着谢懿而去。
喻玉松了口气,又着急忙慌下楼追上诸宁。
“等等!别走啊!”
诸宁没有理会他,继续脚步不停地往前走。
她脑中心中一团乱麻,需要找个地方平复一下自己的情绪。
喻玉追了上来,跟在她身后,八婆一般问东问西。
“你与刚刚那人是什么关系,他怎么好像认得你?”
“你知道刚刚那人是谁吗?他可是近日朝堂中如日中天的大理寺卿,谢懿……”
“而且跟在他身边的那个女孩……”
诸宁忽然停下了脚步。
喻玉见她停下脚步,以为她终于感兴趣了,随即凑在她耳畔低声说:“那女孩的身份可是不得了,那可是当朝公主!”
喻玉见诸宁没有回话,又自顾自地说着:“没想到这公主看上了大燕朝最年轻的大理寺卿,我看啊,这谢大人早晚要当上驸马爷……”
诸宁没有想到这个在大名鼎鼎的暗花楼内做事的喻玉分明相貌堂堂,和他接触也干脆利落,却原来这么八卦。
诸宁没再理会一旁还在喋喋不休的喻玉,调转方向往反方向走去,原来她刚刚停下脚步不是为了打听谢懿的事,而是发现自己在心乱之下,竟然连路都走反了。
“哎!哎!怎么跑了?”
喻玉眼睁睁看着诸宁三下五除二攀上房檐往反方向而去,他收敛了神色,有些悻悻地失落下来,好不容易有个感兴趣的人。
喻玉“唰”地一声打开折扇,“算了!”他心道:“也不知这姑娘和堂堂大理寺卿是何关系?竟值得谢公子如此对待,真是有趣……” 他嘴角勾起,饶有兴趣地看着诸宁离去的方向,不知在想些什么……
——
三日后
醉香楼依旧灯火通明
今晚是个雨夜,雨滴如连珠从房檐落下,在青石板上溅起一朵朵雨花。
酒楼的靠窗处,坐着一个女子。
她身着艳丽的衣裙,以白纱覆面,一手倚靠着头,正在浅眠。她眼睛紧闭着,长长的睫毛在微微颤动,她在梦中十分不安。
窗外雨还在淅淅沥沥地下着,门外忽然传来急促的敲门声,诸宁一下子惊醒过来。
梦中那无尽的血色和哭喊如潮水般退去,她恍惚地想起六年前的那个雨夜,正如今夜,她又回到了这个醉香楼,这个熟悉的地方也换了面貌,终究是——物是人非……
她随意用手抹去眼角湿润。
诸宁压下自己的情绪,白纱之上的乌黑眼睛变得暗淡沉静。
今晚她务必要拿下那贪官的性命。
她收买小厮,扮做酒楼中卖唱的歌女,按计划在今晚的宴席上执行任务。
酒楼内的雅间内正是觥筹交错的时候。
“来来来,各位,我张某人再次敬大家一杯,往后在朝廷还需要各位多多关照。”
一大腹便便的男人举起酒杯,绣着金线的官袍紧紧的裹着他臃肿的身躯,显得十分可笑,桌上众人纷纷迎合。
他一口喝下手上端着的酒,嘴唇咧起,露出发黄的牙齿,似乎对于众人的反应十分受用,张贵财放下酒杯,浑浊的眼珠一动,盯上桌上一直未曾出声的男子。
“当然,谢兄更是年少有为,年纪轻轻便官居大理寺少卿,我更要特意敬谢兄一杯,往后还要仰望谢兄关照。”
他眼睛眯起,谄媚地向那清俊的男子遥遥举杯。
坐在桌前的男子身姿挺拔,一身暗红色官袍绣着金线在他身上无与伦比的服帖,更显的他肤色白皙,乌黑的发髻用金环高高束起,贵气十足。
那双鸦黑的睫毛微微抬起,睫毛下琥珀色的瞳孔淡的似乎透明,鼻梁高挺,一颗小痣点缀其上,更显得他面容精致。
他抬眼看去,神色淡淡,却有一种直击人心的犀利。
张贵财被他的一瞥暗自心惊,似乎被他看透内心。
正暗自嘀咕这位年轻的大理寺卿不好接近。
没料到下一刻那端坐的青年便带上温文尔雅的假面,谢懿修长的手中举起酒杯到殷红的唇边,低头垂眸,掩下眼底流露的厌恶和淡漠,将酒一饮而尽,随后清冷的声音传来。
“不必。”
张贵财楞了一下,这才意识到这位大理寺卿是在回敬自己,心中不由地心花怒放,连忙扯起讨好的笑,连连称是。
他暗自盘算,自己是花钱买的官,全靠着八面玲珑又有家底,才一步一步爬到京城贵人圈中,而谢懿年纪轻轻便身居高位,身后又有谢老侯爷,他这次一定要攀上这棵大树。
想到这里,他连忙招呼小二:“我早就听闻你们酒楼中那玉珠小姐的琵琶乃京城一绝,还不赶紧叫她上来,今日若是伺候在坐的各位大人尽兴,你们都重重有赏!”
小二听后恭敬地退下。
快步到玉珠屋内,看见那依旧静静端坐在窗边的女子,神情忽然变得惶恐,这位姑娘虽然看着瘦弱,但他常年见人无数,凭那姑娘手上老茧和挺拔劲瘦的身姿,一看就是练家子,他既收钱办事,凡事还是少打听,只管完成这姑娘交代便是。
小厮犹豫一下,鼓起勇气开口:“房中的大人们吩咐姑娘去宴席上弹曲儿。”
诸宁侧眸看来,点了点头,拿起身旁的琵琶,又摸了一下腰间缠绕的软剑,确保一切准备无恙。
便站了起来,换了平日走路的步伐,向包厢走去。
打开门,酒气扑面而来,她低着头踏入屋门,脑中迅速规划好了待会要如何动手以及得手后要如何逃脱。
她只低头走到屋子前方,在椅子上坐下,听到屋内渐渐停下声音后,她才抬眼,打算快速扫视一遍屋内的光景,以便掌握屋内的情况。
忽然,她目光一闪,看到与周围人群格格不入的那道清俊的身影。
诸宁心中一跳,心中暗道:“怎么这么巧合?”
“算了,先完成任务要紧。”
她下定决定,不去理会其他。
诸宁移开目光,将怀中琵琶竖起,芊芊素手开始撩动琴弦。
一时间室内安静下来,除了屋檐下不断滴落的雨声,便是琵琶撩动的乐声,那琴声时急时缓,如珠落玉盘,余音绕梁。
众人都听得如痴如醉,沉迷其中……
诸宁暗中观察着众人,见时机已到,身躯暗自绷紧,似一头随时会一跃而起的豹子,抚琴的手泛起白色,正想要丢下正在弹奏的琵琶,腰间软剑正要出鞘......
倏忽间,屋外响起鹧鸪鸟的叫声,一声一声急促而尖利。
诸宁听到后,眼神中闪过一丝诧异,手上拨弦的动作不自觉更加急切。
忽然“嗡”的一声
弦断了。
一旁侍女忽然惊叫了一声。
原来是诸宁手指甲被崩开的弦掀开,血流了满手。
诸宁心道不好,心道要赶快离开这里。
心念一动,便连忙放下琵琶跪下,装作声音颤抖的样子。
“诸位大爷,奴家不是故意的,脏了各位贵人的眼睛,奴家这就退下。”
说完便要起身离去。
却没想到,那张贵财勃然大怒:“走什么走,就你这水平还京城一绝,知道今天爷在这儿宴请的都是谁吗?敢这么下爷的面子。”
说完他一把拽住诸宁的胳膊,便要把她往地上摔去。
诸宁一皱眉,心中戾气陡升,正要一个翻身踢翻张贵财,一只有力的胳膊忽然横插进来。
一把搂过她的腰,把她从空中拖进怀中。
瞬间一道冷冽清新的香味袭入鼻腔,诸宁一惊,但随即心念一转,顺势放松身体,任由谢懿将自己拥入怀中。
怀中温度熟悉又陌生。她抬起头,不经意撞进那双幽深如暗夜湖泊的眼睛,灯火下他的眸子亮若点星,其中暗流涌动,似乎隐藏着什么情绪。
但让诸宁松了一口气的是,谢懿把她扶起后就没再看她,似乎并没有认出她来。
他开口,依旧温和有礼,但语气有些冷冰冰的:“张兄何必为难一女子,这楼内还有除了她还有其他姑娘,又何必因为这一点小事坏了大家兴致。”
张贵财没料到谢懿帮那女子,有点摸不着头脑,却也不敢得罪这位大理寺少卿。赶紧弯腰赔笑道:“对——对,谢兄说的是。”
又转过身来指着诸宁大声叫嚷道:“你赶紧滚下去叫你们家其他姑娘来伺候,不然有你好果子吃。”说完,又坐回座位继续招呼众人喝酒。
诸宁低头退出房间,退出前又瞟了屋内一眼,只见谢懿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面对酒桌上的喧哗,微笑不语,只不时地抿一口酒。
但是谁也没注意到,这位温和笑着的大理寺卿,骨节修长的手正用力地握着酒杯,用力到泛白,面对桌面上的喧哗,他只低头不语,默默饮酒,鸦黑的羽睫却在微微颤动,眼眶不为人知的微微泛红……
诸宁退出房间,面对着翻起的指甲,连眉毛都没皱一下,只随意的包扎了一下伤口。
今夜行动不知为何忽然要终止,她还从未遇到这种情况,按规矩,她应该去见喻玉一面。
但当前的当务之急是离开这里。
想到此处,她扯掉面上轻纱随手丢掉,换上一身黑衣,像黑猫一样灵活地攀上房檐,快速地离去。
酒楼灯火昏的走廊中,站着一道硕长身影。
他站在窗边,冷白的面容隐在阴影中,看着窗外的某处地方。
雨滴如连珠从从屋檐溅落。
他面容冷淡,眸子中多了些不加掩饰的锋利和冷漠,清隽身影卓然而立,一个黑衣人悄然出现在他身后,低头恭敬询问他。
“主子,是否要跟上去?”
谢懿摆了摆手。
那黑衣人见状默然退下。
谢懿侧头看了一眼窗外的雨幕,隐藏在阴影下眼眸沉沉,看不出情绪。
“没关系,还会再见面的……”
几不可闻的低语被窗外雨声淹没……
一帕薄薄的面纱被握在男人的手中,逐渐收紧,那修长的手背青筋崩裂,那枚面纱被牢牢收进手掌,无处可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