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酒吧的时候已是十一点多,时厌找来代驾,与许平知各回各家。
冲澡,吹头,不耐烦地吹了半干躺去床上,然后闷头就睡。
难得竟是一夜好眠。
生物钟到底是受了酒精的影响,时厌足足睡了近十个小时,睡得浑身酸痛才终于生出一丝清醒,本能是想要去找洗手间了,可才坐起身便被眼前忽然出现的人影惊得一个后退,后脑咚一声撞在了床头的原木架上。“我靠……你谁啊?”
下一秒。“不是,你怎么来了啊?”
景迟无比淡然地坐在她的床头,好整以暇地看她。“你自己给我开的门,你都忘了?”
“我?怎么可能?”时厌的记忆里自己从回来以后就一觉到天亮,根本没有半途起过床。可景迟言之凿凿,何况若是自己不给她开,她又怎么可能进得了家门?时厌混乱了,到底是怎么回事?真的是她梦游着去开门了?
景迟被她的反应惹笑了,可也只是嘴角些微牵扯,很快就敛了下去。“自己做过的事自己不记得,说过的话看来也都是空话了。”她故意沉了语气说。
时厌难掩头疼地撑住了脑袋:“景迟,你到底想干嘛?别耍我了。”
“谁耍你了?好心给你做了早餐,还有醒酒汤,你倒好,一睁开眼就和防贼一样防着我。”景迟说着起身便要向外走。
时厌一把便抓住了她,双臂箍住她不盈一握的腰身,脸颊贴了上去:“别走——”
景迟怔住了,时厌忽然展露的脆弱击中了她。她停住脚步,轻轻地掰着她的手臂,想让她放松下来。她柔声说:“我不走,我去给你端碗汤。”
“不喝汤。”时厌固执地说。
景迟叹了口气,“那也先松开我,你勒痛我了。”
时厌一怔,手臂倏然便泄了气力,她颓丧地缩回手,耷拉着脑袋坐在床头。
景迟没理会她任性的拒绝,仍是过去客厅将汤盛了一碗端过来,捧在手里小心地举到她面前,像哄着幼小的孩子一样哄着她:“来,张嘴。”
时厌呆呆地看她,来不及说出反对的话,嘴巴已老实张开,含住了她递来的调羹。
“真乖。”景迟趁她喝完汤咬着调羹的时候快速抽手摸了摸她的头,再伸手去抽调羹,却发现某人却并没有松口的意思。她不禁失笑:“小狗啊你。”
时厌忽觉赧然,从口里拿出勺子,再伸手接过碗:“我自己来吧。”说着不顾还有些烫意,几口就喝了见底。
景迟看着她将空碗放在一侧柜上,又快速起身下床,去盥洗室洗漱。隔着朦胧的磨砂玻璃隐约看到一道高挑的身影正半伏在洗手台前。她撇开眼,脑中慢慢回想起昨天夜里许平知忽然冒昧打给她的那通微信电话。第一反应是要挂断的,并且对那追势明显但一贯还算礼貌的男警察瞬间差了印象。深夜十一点多打一个不算熟的女性的电话,真是莫名的任性又自信。但随即便想起时厌晚间是与他一起喝酒,她迟疑片刻,仍是接听了。
许平知说,时厌情绪不好,喝了不少酒,不过没有醉,现在已经找代驾回家了,请她放心。
许平知说,时厌是因为被家里不可控的力量“软性停职”才会出来喝酒,虽然是自己撺掇的,但都是为了时厌好,请她别怪自己。
许平知说,他真的很羡慕时厌,他做梦想要拥有的东西她却好像不费吹灰之力就都有了,偏还并不珍惜。
许平知说,下次如果他再找她,可以和她聊一些与时厌无关的事吗?哪怕她只是礼貌的回复也可以。
景迟没有多说什么,说的最多的只是“知道了”亦或是“谢谢你”。许平知絮絮叨叨地又重复“真的很羡慕她”,最后在她耐着性子的哄劝下终于挂了电话。
之后她便失眠了,并非为了许平知委婉的试探表白,而是那个瞬间在某个角落她似乎理解了许平知的感受,对从未得到甚至从未见过的高处的仰望与羡慕,正因为这份理解,她的心底渐渐涌出一股难以言说的跌宕情绪,然后便想到自己第一次踏入时厌家门的感受来。
那是她大二那年,暑假的第二周,她通过了家教面试,怀着既新鲜又忐忑的心情去往雇主家,坐了四十多分钟的公车后在路口被一辆叫不出名字的豪华轿车接上车,又开了约莫十分钟,最终来到了时家大宅。穿过姹紫嫣红的花园,入目便是青瓦白墙的两栋二层小楼,相距不远,以一块人工湖作为隔断。湖里栽着三五水生,碧澄澄的,很是好看。管家领着她入厅,足下的地毯柔软得让她几乎不忍踏上去。一架复古又华丽的座钟率先映入眼帘,四张檀木方背的太师椅铺着缎面坐垫,空气中浸润着古木的清香。更别提还有电视中才见到过的昂贵古董与字画,饶是她向来自持,一路走过仍是忍不住悄悄多打量了几眼。
不同于寻常人家的温暖与平和,时厌的家是冰冷的,同时也是浓烈的,如果说寻常人家是街边小店售卖的白釉花瓶,那么在她眼里,时厌的家便是博物馆中陈放的一把吴越青铜剑。
管家将她领到后院,交代她等家中阿姨来接便先行离去。她站在一棵月桂树下,略有些仓惶地打量着四周,没等到阿姨,倒是一颗拳头大的水包忽然从空而降,啪一声在她脚边爆裂。
“喂!”
水珠四散溅射,裙角顿时湿了一片。她受惊后退,同时顺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二楼阳台处,雪白的白玉栏杆上正伏着一个身材高挑、乌发垂肩的少女,表情冷漠地看着她。
四目相接的那一瞬似乎是阳光迷了她的眼,于是少女身侧便似笼了一层淡淡柔和的光晕,连那满是生人勿近的气势都似褪去了不少。景迟不确定是不是自己的幻觉,那是她与时厌的初见,尽管过去那么多年一些细节已经模糊,但她永远记得那双看似冰冷实则温柔的眼,连扬起的眼尾弧度都像夏日山谷的微风,轻轻拂过她不知所措的眼底。
面试的时候中介处的负责人曾委婉表达这家学生脾性“有些顽劣”,在她之前已有四名应聘者铩羽而归了,且这四名应聘者相较她任教资历均要深得多,让她慎重考虑——但其实这些她早已知晓。介绍她来应聘的学姐正是四名铩羽者之一,亲口认证这家学生“小魔头”的身份。若非她急用钱,绝对不建议她去试试。她也曾有过犹豫,可实在是禁不住时薪的诱惑——一小时四百,在这之前她遇到过的最高的家教时薪也只有七八十。到底是怎样一个小魔头能让家中愿出这样高的时薪来找人辅导功课?
现在她知道了。
“新来的?”少女冷冷地问。声音意外的好听,像山泉跳跃在青石上的凌凌。
景迟微微一笑:“你好,我是接下来要为你辅导课业的老师,你可以叫我景老师。”
少女“切”了一声,转身便走。长发甩落肩头,留下一道高挑瘦削的背影。
景迟收回眼神,从随身挎包中取出纸巾拂了拂裙角的水渍,心中暗自思忖,这应当就是她将要面对的“小魔头了”。似乎……也没有他们说得那么可怕?
又过几分钟,门开了,阿姨走了出来,一边喊着久等了一边将她迎进院中。她这才发现后院尚有一个泳池,而方才丢她水包的少女此刻已换上了泳衣站在一旁,长发高高扎起,随意地盘在脑后。
少女看她一眼,自顾自戴上泳镜便跳入水中。一秒后水面破裂,一道矫健身影快速向前游去,声音便远远抛在了身后:“秦妈,你带她上去书房。”又对景迟道:“就在书房待着,随你做什么,五点之后再离开。”
阿姨点头称是,转头便请景迟入内上二楼书房。景迟却停在泳池旁,迟疑问道:“那,你呢?”
少女已游了个来回,闻言手扶着池边,隔着泳镜定定看她,片刻后,恶劣一笑:“有钱拿你就拿,废什么话啊。”
景迟沉默不语。
十几分钟后,少女逐渐对戏水失了兴致,上岸扯一条毛巾将身子裹紧。太阳椅上丢着的手机震个不停,她边向门内走去边应付几句,仿佛直到这一刻才看到一直静静等在身侧的女子般,她头也不回道:“我要出去了,你爱等多久等多久,反正课我是不会上的。”
景迟却并无半分着恼之意:“那我明天再过来。”
少女回身看她,眸中闪过一丝不解。
景迟轻声道:“或许你并不在乎,但我还是希望能够光明正大地赚下这笔课时费。”说罢,礼貌告辞。
转身的瞬间却听身后传来一声别扭的:“喂——”
她站住脚步,询问的眸光柔柔投向不远处的少女。
少女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以为三顾茅庐就能哄我上课?告诉你没用的,我可不吃这套。”
景迟轻笑出声。少女转了转眼珠,不悦道:“你笑什么?”
景迟道:“首先呢,如果你愿意,我可以和你讲一讲‘三顾茅庐’正确使用的语境。其次,可以告诉我你‘吃哪套’么?我很愿意去学习一下。”
少女怔住,“你……你……”了半天,硬是没能想出反驳的话来。
不爱学习的小刺头景迟也不是第一次碰到,眼见有机会,立刻见缝插针:“我只负责你的语文补习,每周两次,每次2小时,亦即是说截至假期结束,我们只需要相处不到两天的时间。”
“那只是你的时间。”少女恶狠狠道,“我可不止要上你这一门课!”
景迟倏然轻笑,为对方终于按捺不住泄露出的一丝情绪,有情绪那就好办了。她上前几步,停在少女身前。“或许,我们可以试试给彼此一个机会?如果你对我的任课方式亦或质素有任何不满意,可以随时终止。”
一股淡淡的葡萄甜香裹挟着独有的隐香摄入鼻息,少女下意识后退了一步,薄唇再说不出一句狠话,露在鬓发外的雪色耳尖悄悄浮上一丝洇红。
身侧忽然响起熟悉的脚步声,景迟抬起脸来,正对上一双凌厉飞扬的眸子,她望着她,眸光在她眼尾处兜了一转,再次寻到了那一抹夏日山谷的微风。
眼前人也是旧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