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厌出来的时候，景迟正坐在床尾独自出神，她有些好奇地伸手在她眼前挥了挥，却被她一把抓住手指。

时厌有些耳热，别扭地想要缩回手，景迟却忽然问道：“喂，你那会儿是不是拿水包砸跑了好几个老师啊？”

极具跳跃性的问话成功地让时厌愣了几秒。“什么啊，都过去这么久的事了提它干嘛？”

“你告诉我啊，我有点好奇。”景迟不给她机会缩回手，将她手指握在手心，玩具一样一根根掰着。“去你家之前，中介和我讲，有一家学生家长出了个史高的价却一直没有聘到合适的老师，我就想着得是个多混世的魔王才让家长这么费心呢。”

时厌切了一声，“你连基本情况都没摸清就敢上门？”

景迟略略心虚：“也是摸清一些的，起码知道是个女孩子。”

“女孩怎么了？女孩就没危险了？”

时厌本意想说女孩也有顽劣不堪甚至欺负霸凌他人的，但很明显这话从她口中出来再落入景迟耳中，隐隐地便变了些味。景迟诧异道：“女孩子能有什么危险？”

时厌冷笑一声：“看来还是水包扔少了。”

景迟捏她一把，不满道：“什么嘛，你把我的裙子都弄湿了。”

“当时我手里还藏着一个水包，就等你抬头看我时拍你脸上的。没想到吧？”时厌挤出一抹恶劣地笑，等着看景迟错愕的样子。

岂料景迟却不慌不忙又捏她一把：“喔？所以呢，后来怎么没丢？”

“切，要不是看你是女孩子……”

“是吗？你丢第一个水包的时候就没看出来我是个女孩子？”景记者一不小心就抓到了话里的漏洞。

时厌面皮一紧，抿着嘴不说话了。

景迟倒也没有不依不饶，意味不明地笑了笑，“不愧是正义的时警官，小小年纪就懂怜香惜玉了。”

这话听在耳里怎么也不像是在夸她，时厌嘀咕道：“你才不是香，也不是玉。”

“那我是什么啊？”景迟饶有兴致地问。

“你是一颗葡萄。”时厌脱口而出，脑中立刻想起两人初见时的场面了。她闻过很多或浓烈艳丽或清雅动人的香味，可从未有哪一种香能在她热烈又彷徨的青春时期冲破坚硬的外壳，最后，短暂又永恒地留在她的心底。

第二天的时候，景迟如约而至。照旧是管家将她接了进来，再由阿姨领去后院。保姆见了她，脸色便有些敬佩之意，悄声说：“其实我们小姐人很好的，就是不爱读书，老爷非要给她安排这样多的补课，她心里不畅快也是难免。”

景迟笑着表示理解，并纠正了阿姨的说辞：“我倒是觉得你家小姐并非不爱读书，不过是讨厌被强迫罢了。”

踏进后院。

“咻~”

“啪！”

随着一声异物破空声，景迟不及反应，肩膀已然被一只水包打中。时当盛夏，她仅穿一件杏色的连衣裙，此刻上身被水浸透，黏黏答答，很是难受。

“对不住啊小景老师，我去给你拿块毛巾。”阿姨脸色不虞，匆匆跑开。

景迟瞬间清醒，一手环在身前，下意识环望四周，在泳池旁见到三五少男少女正嘻嘻哈哈闹成一片，却不知是谁丢出的水包。

“哟，老师好啊！”一个男孩子嘎嘎笑着，声音嘶哑难闻，一听便是仍处在变声期的坏小子。

景迟并不恼，只缓步上前，居高临下地看着泳池里或站、或浮游着的几只，淡声道：“谁扔的？”

“老师生气了，我好害怕啊！”池岸一名少年闻言，当着她的面跳进泳池，激起的水花再次溅了她一身。片刻后，他从水中探出头来，轻慢地看着她，邪邪一笑，然后，比起了一根中指。

一杯饮料倏地砸进水池，正中少年脸面。果汁淌了出来，很快融于湛蓝色的水流。少年抬手擦去脸上糊着的果汁，一脸委屈不解。“大小姐，你砸我干嘛？”

景迟抬眼望去，与不远处正躺在太阳伞下的少女打了个照面。少女坐起身，脸色有些古怪的不悦，片刻后一块丝质的披巾向她抛了过来。

“披上。”凉薄的声音随后响起。

一抹潮红瞬间爬上她的耳尖，景迟猝然意识到了什么，慌乱地裹紧了披巾。

少女站起身，走近几步，带着嘲弄的眸光在眼睫下闪烁，嘴角下撇着，满脸的不屑。“还敢来？真当我不会赶你走是么？”

明明是很好听的声音，轻缓，泠然，可此刻从那淡红的唇上跌落，却仿佛小恶魔的讥语。景迟无奈地发现少女赤足站在泳池旁便与穿着三四公分底鞋的她一般高了，她很想立刻树起师长的尊严，奈何少女显然是个欺师灭祖的惯犯。

“怎么，现在知道怕了？”少女挑衅地看着她。

青铜剑不应该放在镶满琉璃宝石的西洋匣子里。这是一个谬误，景迟忽然很想修正这个谬误。

暖风和阳光融在了一处，轻轻柔柔掠过她的发梢。颊侧一绺微卷的鬓发顽皮地滑落下来，她抬手去捋，一丝浅淡笑意随之掠上唇侧。“你当然可以赶我走。可是你同意我进来了，不是么？”

少女盯着她，削薄的肩颈被水包打湿了，此刻仍有几滴水珠附着在皮肤上，阳光下如细钻般闪烁着微光。她将披巾裹得很紧，可狼狈的外表无法遮盖她坚定的内心，她站在她的面前，努力地向她微笑，表达自己的诉求：我只是来给你上课，我们只需要相处不到两天的时间，我想光明正大的赚下这笔课时费。

“废什么话啊，谁要跟你上课？”刚刚被砸饮料的少年从水中爬出，讨好地凑近少女。“咱们一会去山里骑车吧，怎么样？我哥新给组装了辆车，你肯定喜欢！”

景迟心中不虞，劝道：“据我所知你才十七岁，不应该参加这种危险的活动。”

“你没完了是吧？这么喜欢说教，你去水里说啊！”少年转身嚣张地喊，伸手便要将她推落泳池。

景迟还来不及惊叫，面前的少女已然抬起一脚踹在少年屁股上，他大叫一声，扑通一声砸进泳池里，激起巨大的水花。

周围暴起一阵大笑声，片刻后少年浮出水面，小狗甩毛一般狠狠甩了甩脑袋。

“薛令瑜，我让你动手了吗？”少女冷冷地问。

少年一怔：“可之前不都是——”未出口的话被少女一个恶狠狠的瞪眼逼退了，他郁闷地缩回水里，正打算游回岸边，却被其他伙伴抓住肩膀按了下去，连吃几口池水，顿时连划带踢，闹叫不已。

景迟惊魂未定，还好这次有披巾的保护，溅起的水花大多被阻隔在外。她呆呆地看着池中不断扑腾的少年，少女的声音却忽然冷冷传来：“看什么看，老头子花钱是请你来看热闹的吗？”

景迟：“……”

十分钟后，阿姨端了两杯红茶进来，不无讶色地看着书桌前端坐的两人。

“谢谢。”身上的衣裙已经干得七七八八，景迟将披巾放在一边，端起瓷杯浅浅抿了一口。

抬起的眸光却正与少女对上，而后者突兀地便转开了脸去，伸手慢腾腾地翻着摊在面前的书本。

“每叹芳菲四时厌，不知开落有春风。”指尖轻轻拂过书本上那个小小的署名，景迟偏首看她，“时厌，很好听的名字。”

明明是夸奖，可少女仍是惯性地皱了皱眉头，片刻后，切了一声。

景迟丝毫不在意她的态度，侧身过去看她课本的进度，不提防两人的额发便撞在了一起。她并未多想，而一旁的少女却蓦地身子后退，神情复杂地撇着脸。

景迟略有些好笑地看着她，少女恼了，无视自己已经热烫起来的耳尖将课本猛向前一推：“上课就上课，你看我做什么！”

“是你说的喔。”景迟立刻接上话来，“那接下来我们就开始上课吧。”

两小时的课时说短不短，说长也不长，阿姨进出两趟送来精致的小蛋糕，又将红茶续杯，不知不觉，时间便已来到了下午五点整。

景迟徐徐吐出口气，对于这次的讲课效果心中也并非很有底，可仅是这两小时的接触她也有些明白了少女的心理，一个初中时曾有两年都在国外度过的孩子，面对国内高中的学习内容与学习方式多少是有些不适应，所谓不爱学习，大抵是源自于此。她并不愚笨，相反很多时候她都能举一反三，机敏地过分。

少女一手支颐，一手缓缓转着手中的钢笔，看着景迟淡然收拾课本的模样，忽然自喉间逸出一丝冷哼。

“嗯？”景迟微带不解地看向她。

“Boring……”

少女挤出一抹恶劣地笑意，可恶意的吐槽却在下一刻便遭遇了景迟澄净又温柔的眸光。景迟丝毫不将她的吐槽放在心上，虽然才见第二次面，可她已经无师自通地领悟了一点：这孩子的话不是打对折听，或许是得反着听。“所以，明天我们还继续吗？”边问边将书本阖上，钢笔拧上笔帽，放进随身带来的小包里，她心情松弛不少，没忍住，轻轻抻了个小小的懒腰。

而下一刻，少女只匆匆丢下一句“随你”便起身夺门而走。

景迟愕然望着她仿佛落荒而逃的背影，怔忡片刻，一丝笑意慢慢浮上嘴角。

“说吧，你今天到底为什么过来？”被景迟抓着手指不放，时厌本已无比别扭，此刻又见她嘴角浮上笑意，她再禁不住心底的磋磨，主动问道。

“想你了啊。”景迟似真似假地说。

时厌冷嗤一声。

“怎么了，不信啊？”

“信你个鬼。”时厌终于寻到机会将手指抽了回来，转身便向外走去。

“时厌，”景迟跟了上来。“还记得我第一次给你上完课你是什么反应吗？”

时厌停住脚步，转身看着她，眼神里满满的疑问与戒备。

景迟无声轻笑：“那时候你落荒而逃的样子，就和现在，一模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