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黎,一直和天一在一起的那个‘染’,到底是什么人啊?”
灼烈的日光下,阿尔达·希曼赤金色的眸子惬意地微眯着,随手将酒坛抛给身侧的人。
阿黎一掌拍开泥封,仰头猛灌几口,酒液顺着汗湿的下颌滑落,洇湿了衣襟。他抬手抹了把嘴,沙粒黏在汗湿的皮肤上,被他烦躁地拍掉。
“很讨厌的人。”他轻哼了一声,“话很多,很烦人,我做什么都要看着我,讨厌得很。”
希曼闻言,微微讶然地挑起了眉,嘴角却勾起了微妙的弧度:“是么?可我们已认识这么久了……我与他说的话,怕是不超过三句吧。”
他手向后撑着滚烫的沙地,目光懒散地追随着那些穿梭在刚纳入“月邑”的城池中的人影:“维斯塔亚说他是天一的剑灵,我却觉得不像。”
“阿黎,你知道他的出身么?”
不一会儿功夫半坛酒已然下肚的阿黎却醉眼朦胧地打了个嗝,抱着酒坛含混道:“很远的地方,一个很黑的地方来的。”
“是么……”希曼若有所思地笑了笑,话锋一转,“你呢,阿黎?你是从哪里来的?”
阿黎顿时打起了精神,又响亮地打了个酒嗝,大声嚷嚷道:“草原!我有一片草原!还有雪山!比这里好多了!”
他听到希曼饶有兴致地又问了些什么,可浓烈的酒意早已麻痹了神智,让一切都变得模糊混乱起来。
他趴在酒坛上,看着希曼朝他伸出了手,似乎想拉他起来,却在半途被一道莹蓝色光幕无声挡下。
他视角里最后瞥见的,是一片纯白的衣袍和一柄细薄的冰蓝长剑。
……
商成洲睁开眼时,面前是熟悉又陌生的天顶。
帐子里很昏暗,只有火塘里的几块火晶在安静地燃烧着,散发着橙红色的微光。空气中弥漫着奶酪、麦酒和淡淡的药香——就像他自己毡帐的味道。
……等等,药香?
商成洲似有所觉地转过头去,果然看到离床榻不远的地方,赫然摆放着一张颇为宽大的躺椅,一个熟悉的身影正蜷缩其中,深陷在柔软的毛毡靠枕里沉睡着。
是齐染。
他微微侧着头,半边脸陷在柔软的毛毡靠枕里,已然深睡了。霜白的长发如同绸缎般凌乱地铺散着,有几缕发丝沿着躺椅的扶手垂落在深色的毛毡绒毯上,黑白分明得有些晃眼睛。
商成洲静静地注视着他,从纤长浓密的霜色睫毛,到直挺的鼻梁,再到颜色浅淡的唇。
微弱的橙红火光在他身上温柔地流淌,只是为这抹清冷的霜色镀上了一层柔和的暖金。他睡得很沉,呼吸清浅绵长,一只手随意搭在盖在身上的毛毡上。朦胧的光线下,手也很修长漂亮。
漂亮得……不像真的。
很远、很黑的地方……这让商成洲想起了阿保曾跟他们说的故事——天之极的天神,和地之极的恶神。
他侧过身,伸长了手臂,指尖小心翼翼地勾住了从躺椅扶手上垂落下来的那片雪白衣袖。
阿苏尔的恐惧是永远追不上孟淮泽的那十年光阴,即便做了错事也只会被当作年轻人不懂事而原谅,因此永远得不到真正意义上的那个人。
商成洲也知道自己在恐惧些什么,早在先前天雅吹响新月之管的那次,他看到齐染在他面前纵身跃下深渊时便已知晓,虽然这人偶尔会说些好听的话,惯常也总是在意着他的模样——
可商成洲总觉得他会有离开自己的一天,而自己留不住他。
他像一捧雪,遇到日光便会化成了水,无论怎么捞都会从指缝中流走,只留下一点湿润的痕迹,昭示着你曾经拥有过他。
就像绝音谷天涧里的那些梦境一样……商黎总在等那人来,可他来了也不叫人开心,走的时候却又留不住。
商成洲嘴上总说自己不是阿黎,可直到此刻才隐约明白了自己为何如此抗拒这个疑似“前世”的身份。
无论是商黎,还是阿黎,他们都没有得到过那个人。
可他是不一样的。
商成洲神思飘忽地沉溺在自己的思绪里,却没留意到勾着那衣袖的手指越攥越紧,而那双低垂的霜色睫羽,也随着他的动作颤动了一下。
“醒了?”
齐染略带几分困意的声音惊得他一个激灵,攥着衣袖的手指下意识地又紧了紧,抬头时却惊觉眼前人的衣襟都快被他扯开来了,甚至半边莹白的肩膀都露在了外面,便慌忙松开手,目光移转向了别处。
“抱歉,不是有意吵醒你的。”
“无妨。”齐染的声音带着刚睡醒的微哑,似乎还裹挟着一点极轻的笑意。
“可还有不适么?你睡了三日了,我去给你找些奶粥来?”他一边慢条斯理地整理着衣领,一边轻声问道。
商成洲看着他的动作,喉结滚动了一下,却反问道:“为何不到榻上来睡?”
齐染平静道:“这边的榻不够宽敞,你需要好好休息。”
商成洲坐起身抿着唇,沉默地看着他。
齐染看着他略带不满的神情,无奈地轻叹了一口气:“好吧。”
“若你压到我头发了,我挪不动你,又不想吵醒你,可如何是好呢?”
商成洲从鼻间溢出一声还算满意的轻哼,觉得这个理由比较实在,毕竟齐染这头长发,平常都是他帮他好好梳理好的。
他微抬下颌,点了点那张躺椅:“这个,躺着舒服么?”
齐染:“嗯,天雅找人做的,特意拿了过来,不用担心——”
话音未落,便被某人的动作蛮横地打断了。
商成洲一把掀起盖在他腿上的毛毡,强行将自己塞进了躺椅的另一半狭小的空间里,长腿也毫不客气地跨过齐染的双腿,搭在了他身上。
而这躺椅也颇为不留情面地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吱呀”一声。
商成洲眉头一跳,低声嘟囔道:“质量真差。”
却仍努力在躺椅上乱拱着调整成合适的姿势。
齐染眉头微挑,竟难得似有一瞬间的怔愣,随后只能无奈地配合他的动作,伸手环过了他的腰,拉起方才几乎要滑落在地的毛毡,盖在了两人身上。
“怎么?榻上不好么,非要挤在一处。”
“压着你了吗?”躺椅随着二人的动作微微晃动着,商成洲倒是半点不惧,仰头舒舒服服地枕在齐染的颈窝里,长腿霸道地跨过齐染的大腿,直接搭在躺椅的扶手上,甚至还颇为自得地晃了晃脚。
“无事,就这样吧。”齐染的回应随着清浅的吐息喷洒在商成洲颈侧,痒得他下意识缩了缩脖子。
“齐染。”
“嗯。”
商成洲伸手挑起齐染霜白的长发,在指节上绕了个圈:“我……我给你起个圣族的名字可好?”
齐染有些意外地挑起了眉,却莫名笑了一声:“你今日是怎么了?总感觉和往常不大一样。”
“是么?没什么不一样啊。”商成洲松开那缕长发,看着它在自己指尖如流水般滑落,又有些气恼似得用手肘不轻不重地顶了顶他的侧腰。
“你只需说要或是不要就行了,问那么多做什么?”
“嗯……”齐染拖长了调子,似模似样地沉思许久,然后带着浅淡的笑意回答道,“不要。”
于是被某人捞起手就在指尖上镶了一个牙印。
商成洲恶狠很地道:“不许不要。”
齐染闻言顿时轻笑出声:“这么霸道?还不许人拒绝么?”
商成洲低头擦去他指尖那一点湿润的痕迹,声音低了下去:“先前你不也让我不要拒绝你么?那你自然也不许拒绝我。”
齐染笑意微顿,反手覆住他的手,将人往自己身上带了带:“好吧,那你可想好名字了?”
商成洲便也顺从地往他颈窝处蹭了蹭:“还没想好。‘齐染’是两个字,便感觉也该给你取个两个字的名字。可圣族两字的名字却很少……”
“……有了名字,这片草原还有雪山,便也有你的一份了。”他定定地注视着火晶跳动的微光,轻声道,“虽然有时味道不是很好闻、也不如山越那边暖和,但是草原白日的天很蓝,夜晚的星空也很亮。日头好的时候一眼望过去,天连着地,地连着天,便感觉只有天地和你,心里也跟着敞亮得很。”
齐染闻言,沉默了良久,环在他腰间的手臂紧了紧,似是难得有些犹豫地回道:“……好。”
过了片刻,他又轻轻地补了一句:“谢谢。”
商成洲莫名被这声道谢搞得耳尖莫名一烫,嘟囔道:“谢什么……”
齐染却没有答话,搭在他腰间的手指隔着衣料,轻轻摩挲着他侧腰紧实的肌理。
商成洲被他揉得舒服得直眯着眼,这几日睡足了精神,仙灵碧桃估计也帮忙看过,仙宝的后遗症半点都没留下,神清气足得很。
“你可知族里如何了?可是那半面妖惹得祸么?”他问起正事来。
齐染手上动作一顿:“我和阿苏尔今日才来,这结界屏蔽了我对储物戒的感知,好在天雅留了人在结界外接应……待明日天亮了你可自己去看看。”
商成洲敏锐地感知到了一点什么,微微支起身子看着他:“吓着了?”
齐染只敛着眉眼,捞起他的手,指腹轻轻摩挲着那枚储物戒:“裘德勒护下的那孩子,是听说兄长要留下断后,便自己偷偷溜出了撤往圣湖的大部队,一人回大帐寻兄长,结果正遇上了那半面妖……”
商成洲颇有些唏嘘道:“还好活下来了,不然他阿父阿姆该多伤心,一下子丢了两个孩子……”
齐染沉默了一瞬,轻声道:“天雅说,他们离大帐住得远,半面妖来的时候,他阿父阿姆便没了……是他兄长带着他来的大帐。”
帐子内的空气仿佛凝滞了一瞬,还是齐染出声道:“月邑、山越,天一留下的大阵,已毁了两个了,还有这不知从何而来的半面妖……也许,这世道将变了。”
这颇有些沉重的现实似乎搅得空气都稀薄了不少,商成洲方才还算松快的心情被齐染三言两语便扫得无影无踪,只剩下一点空洞的茫然和惆怅。
面前人似乎感知到了他的情绪,伸出手一点点触过他的眉峰、眼角,又轻轻地在唇角处点了点。
“我与你说这些,不是想叫你难过。”齐染停顿了一下,灰蓝色的眸子竟难得闪过一丝挣扎似的神色,“只是若有一场足以颠覆天地的劫难将至,那身处其中的所有人都不过是巨浪中的一叶孤舟,永远不知道下一秒袭来的浪头下,自己是生是死。”
“但无论发生了什么,”他声色清浅,眸光却很深沉,“无论敌手是谁,只要你活下来了便好。”
“杀了他也无所谓,我总归是只想让你活着的。”
商成洲的呼吸骤然停滞,随即猛地翻身跪坐在齐染身上,那躺椅又随他的动作发出“吱呀”一声摇摇晃晃起来。他俯下身,将面前人清瘦的身躯紧紧地拥进自己怀里。
一个沉重的、炽热的拥抱,齐染能感觉到他饱满坚实的胸肌隔着薄薄的衣料挤压着自己的胸膛,传递着擂鼓般的心跳和蓬勃滚烫的生命力。
“我很厉害的,没人打得过我。”齐染听到他在自己耳边小声道,“只要我活着,便也没人动得了你。”
“我们会一起活很久很久,活到我的头发和你一样全白了的时候。”
齐染被这紧实的拥抱压得有些有些喘不过气来,却没有推开他,而是抬起手臂回抱住面前人劲瘦的腰背。
他将脸深深埋进商成洲的颈窝,汲取着这份令人心安的热度。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