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祭司？要见我们？！”

商成洲瞪大了一双鸳鸯眸看着天雅，露出了匪夷所思的神情：“你确定么？”

似是因为这几日部族里的波折，天雅的眼下挂了几分青黑，但浅金色的眸子一如既往灼灼发亮、精神十足。

“我还能骗你不成？”她没好气地朝商成洲翻了个白眼，“他说待你醒来便带着齐大夫一齐去见他，我这不赶紧和你知会一声。父亲应当也在他那处，你们正好可以一起见一面。”

于是又朝一旁的齐染露出个温柔的笑来：“齐大夫，可吃过早饭了？我刚煮了奶茶，还有些馕饼和肉干，一会儿给你们送来？”

“不必麻烦，”齐染朝她摇摇头道，“我们去师兄那边用早食就好，多谢天雅姑娘好意。”

他目光转向四周，看着圣族人在这圣湖湖岸新搭就的营地，无数白色的毡帐如雪团般散落在山脚各处，星星点点的篝火驱散着雪山的寒意。

圣族人来来往往、熙攘喧哗着，虽然过去的家园被这突如其来的灾祸摧毁，但族人尚在，部族便能如同被风吹散的草种一般，又在新的地方扎了根。

天雅留意到他的视线，也轻轻叹了口气：“这段日子真是不容易……赞达亚那孩子，带着弟弟来大帐说有妖怪的时候，我们都不相信……若不是大祭司拍板让大家收拾东西、迁来圣湖……也许死的人会比现在多上许多。”

说到此处，她的眸光黯淡了些许，眼角也泛起红晕来：“赞达亚是部族的功臣，他把弟弟交给我，我却没能看好他，反倒让裘德勒受了这么重的伤……都是我的错。”

齐染闻言，温声安慰道：“或许正因他偷偷跑回大帐，而裘德勒为保护那孩子躲藏起来，才让裘德勒侥幸逃过一劫。这世间因果环环相扣，天雅姑娘无需过于自责。”

天雅抬手擦了擦眼角，努力扬起一个明朗的笑容：“齐大夫的话，我虽不能全懂，但听着心里舒坦，怪让人高兴的。”

她用手肘顶了顶一旁的商成洲：“天天和齐大夫在一处，怎么没跟人家多学着点。”

商成洲腰腹灵活地一扭，躲过了天雅的肘击，理直气壮道：“有他会说话不就够了？”

话音未落，见天雅作势欲打，商成洲眼疾手快一把捞起齐染，笑着就往孟淮泽的帐子跑去了。

“我们会去找大祭司的！你忙去吧！”他一边跑一边大声喊着。

天雅看着齐染被商成洲半抱着，从身侧探出头来朝她招手告辞，憋了半晌，终究还是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也笑着朝齐染挥了挥手。

可待商成洲一脚撩起帘子的时候，却被账内颇有几分冷肃的氛围吓得一怔。

他先小心翼翼地将齐染放下来，整了整他被风吹乱了几分的长发和衣襟，随即拉着他悄默声地走到在了帐子的一角，和不知为何在此处凑热闹的仙灵碧桃蹲在了一起。

“这是怎么了？”他压低了声音问道。

仙灵碧桃朝面沉如水的孟淮泽，还有垂首站在他身前、一言不发的阿苏尔努了努嘴：“吵架了呗。”

“这我自然看得出来，吵什么呢？”商成洲微蹙着眉，又疑惑道，“还有，你怎么也在这儿？”

仙灵碧桃抬头看了一眼齐染，凑到商成洲耳边小声道：“我昨日听见孟大夫说要做药膳，让齐公子来用早食，本想着早点来蹭一口吃的，哪里知道刚过来就看见他们这样了。”

“……你能吃饭？！”商成洲的注意力瞬间被带偏，不可思议地瞪着它，“你不是……那种灵体之类的么？”

“哎呀，这可就说来话长了……”祂眨了眨那宛如鸽血红宝石一般的眸子，乖巧地看着商成洲道，“总之这次醒来后可以试试了。”

“……被别人看戏，很高兴么？”却听一直沉默的孟淮泽突然出声道，仍是温润的语声，可那不咸不淡的语调却让蹲在地上的仙灵碧桃和商成洲顿时肃起了脸、噤若寒蝉。

“一些有的没的东西，你愿意与他人说，却不愿意问问我？”

孟淮泽低下头，声音竟泛起几分哽咽来：“阿苏尔，你当我是什么人了？”

阿苏尔难得露出了近乎手足无措的神情，最终便干脆跪在他身前，低声道：“我错了，你打我吧……别哭。”

“我打你？我打你都嫌手疼！”孟淮泽猛地站起身，径直朝账外走去，掀帘时明明背对着，却像背后长了眼睛般厉声喝道，“不许跟过来！”

于是阿苏尔刚抬起的脚步瞬间僵在了原处。

他抿了抿唇，转头望向一旁的两人一桃，低声道：“药膳……他早就做好了，一直温在火塘上，就等你们来……我去端来。”

他默默地从火塘上端来温着的陶罐和碗碟，为几人摆好餐具，便沉默地退到一旁，垂着眼，不知在想些什么。

齐染慢条斯理地挑了一块被炖得软烂的雪羊肉，放进了商成洲盘子里，目光瞥向阿苏尔道：“不去找他么？”

阿苏尔一怔，低声道：“他说了，我不能跟过去。”

商成洲在尝了第一口后，便忙着与一旁的仙灵碧桃抢饭吃。他一边忙着往嘴里塞，一边含糊不清地接话道：“你傻啊，他不让你去……你就真不去啊？若是我……唔你师兄手艺真好……总要过去看看他在干什么再说。”

“快去吧快去吧！”仙灵碧桃也凑起了热闹，甚至浅碧色的光芒微微亮起，直直推着阿苏尔往账外去。

“你给他哄好了！我们才有——呜呜这个山楂汤也很好喝——我们才有好吃的！一定要哄好啊！”祂语重心长地大声嘱咐着。

于是阿苏尔便被强行送走了。

在用过药膳之后，仙灵碧桃满足地拍拍小肚子，“嗖”得就化作一道流光，飞回了商成洲手上的储物戒中。

商成洲这才想起戒指还在自己手上，刚想褪下还给齐染，就被他轻轻按住了手。

“这几日先放你那边吧。”

商成洲想了想，齐染现在腕上有自己的红绳金珠，他手上有齐染的戒指……便美滋滋地应下了。

两人简单收拾过，便依着天雅的吩咐，去寻大祭司了。

“大祭司除了春祭，还有每年和首领一起去圣山做冬祭，平日基本都窝在他那个帐子里。”商成洲和齐染小声地咬耳朵，“即便偶尔露面，也必定戴着面具，脸上绘满祭纹……我至今都没见过他真容……他寻常只单独面见阿保的。”

他努力回忆着：“我小时候去过那帐子一次……和你的小屋一样，全是各式各样的书。但我那时见的，应当是前代的大祭司了吧。如今的大祭司只听声音，应当挺年轻的。”

齐染：“既然从不出面，如何传承呢？”

商成洲面上闪过分外牙酸的神色，欲言又止地磨蹭了半天，才忍着窘迫低声道：“若按以往的说法……是天神自会择选出祂的侍者，而作为侍者的祭司自会聆听到圣山的呼唤。”

齐染看着他的神色，了然地笑笑：“嗯，是个好说法。既然这是我们天神大人选的人，我定然会好好聆听他的教诲的。”

商成洲面色扭曲了一瞬，下意识落了他半步，磨了磨发痒的牙根，但看着周遭尚有人声的毡帐，终究只是妥协地追了上去。

两人几句笑闹间，便到了大祭司的毡帐前。

依旧是先前在图朗达大帐前见过的少年守在帐外，看到他们到来时眼睛亮了亮，连忙为二人掀开了毡布：“大祭司和首领等了许久了，可算来了。”

毡帐内弥漫着一股子陈旧纸张和草药混合的奇特气味，昏暗的光线从天顶缝隙中漏下，在堆积如山的羊皮卷、纸张和竹简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账内，图朗达正靠坐在铺着毛毡的软榻上，他脸上缠裹的绷带已褪下了大半，可见孟淮泽近些日子来的诊疗确实卓有成效。那一双浅金色的眸子在看到商成洲时，立刻漾开了颇为柔和的笑意。

“思结诺，”他嗓音微哑，语气很是温和，“听闻你去了月邑？这一路上如何？”

商成洲快步上前，单膝跪在了图朗达榻边：“阿保，你感觉怎么样？没有受伤吧？”

图朗达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不用担心我，多亏了孟大夫，这段日子过得比以往舒坦多了。”

他顿了顿，还是握住商成洲的肩膀，轻轻晃了晃：“思结诺，多谢你，将裘德勒带回我身边。”

这个鬓发花白、惯常精明锐利的部族首领咧着嘴，竟露出了个有几分苦涩的笑容：“他主动提出要留下的时候，我本以为要失去他了……但我不能否定他的勇气，这是年轻人的抉择。”

商成洲恍然间觉得，这样的阿保，才更像是一位父亲了。

他便摇了摇头，低声道：“是他运气好，坚持到了我们找到他的时候……而其他人……”

他抿了抿唇，终究还是没说下去。

“他们在临行前都留下了信物，”图朗达低声道，“我来此处正是与大祭司商量，要办一场引灵祭的事……总要带我们的勇士们回归圣山的怀抱。”

“那半面妖，真的不会再来了吗？”商成洲紧蹙着眉问道，“它们到底为何会来草原？”

“半面妖？这是谁起的名字，倒是有几分意思。”却听一个轻哑的嗓音从帐子更深的阴影里响起。

商成洲循声望去，这才发现竟有一个身形精瘦、穿着宽大深色毡袍的人影，正盘膝坐在一堆几乎与他等高的书卷旁。他面上覆着一个打磨光滑的木制面具，遮住了上半张脸，只露出了紧抿的薄唇和线条清晰的下颌。

商成洲悚然一惊，突然意识在这人出声前，他竟完全未发现这帐子里竟还有一人存在。

大祭司并未起身，只是微微颔首示意道：“先坐吧。”

商成洲帮图朗达掖了掖腿上的毛毡，这才拉着齐染在一旁铺着软垫的矮凳上坐下。

“月邑的边城同样遭了此难，路遇的商人称他们为‘半面妖’。”商成洲解释着，探究的目光落在了这位圣族大祭司身上，“请问大祭司，这些怪物到底是何来历？”

大祭司却并未作答，反而转向齐染道：“先前听首领提起过，想必这位便是齐大夫了？”

齐染却只平静地回了一个字：“是。”

大祭司上身微微前倾着，轻声问道：“那……齐大夫如何看呢？那所谓的‘半面妖’？”

齐染沉默了片刻，浅声应着：“我们一路行来尚未遇到过那妖物，实在无从谈起。”

大祭司闻言，却莫名轻笑了一声，微微向后靠在了那书堆上。

他从宽大的袖摆中寻摸了两下，掏出一块不起眼的小小石头，石头的一面如镜面般平整光滑。

他随手一丢，将石头丢到了几人中间，便见那石头微微颤动着，竟有灰白色的光点从那光滑的切面上逸散而出，在半空中组成一张模糊的画面。

“留影石，”大祭司介绍道，“如今灵力衰微，只能留下一张画面了。”

而随着那画面渐渐清晰，灰白色的光点最终勾勒出一张令人毛骨悚然的面容。

它一半的脸颊还能依稀看出属于人类的轮廓，但皮肤下的血肉仿佛都干涸了一般，蜡黄的皮肤紧贴着骨骼，甚至还有几抹黑色的发丝黏在额角。

而另一半，却仿佛被无形的力量生生揉碎又粘合一般，眼球向后拉扯着，本该是嘴的位置却凸出如鸟喙般的森白骨刺，嘴角撕裂至耳根，薄薄的皮肉无力地耷拉着，原本耳朵的地方只剩下眼球下方一个黑洞。

它两根胳膊挨着枯瘦的身体在背后扭曲着反张成奇异的弧度，两条腿却无比粗壮，步足上更是带着长长的尖爪，即便是这样一个画面也能隐约看出几分慑人的寒光。

“这只是其中一种……总归都是些有几分人模人样的怪物。”大祭司的声音响起，语声却平静无波。

“这……为何？如今绝地天通，怎么还能生出这种怪物呢？”商成洲声音有几分干涩，颇为不敢置信地喃喃道。

齐染若有所思地看着，却缓缓蹙起了眉。

而那大祭司似乎一直在留意他的反应，见状立时出声问道：“如今齐大夫可看到了，可能谈谈了？”

齐染的眸光凉凉地在他身上一掠而过，轻声答道：“确实……我虽未亲眼见过，但曾‘听闻’过一些类似的描述。”

商成洲顿时震惊不已地看向齐染，一双鸳鸯眼里分明写着“你还有什么不知道的”。

瞧见他这副模样，齐染几不可察地轻叹一声，提醒道：“你可还记得，山越的天涧里——段采遇到的那干尸模样的仙人，还有面容模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