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祉的案子出现疑点,让乔息有些在意。
顾祉体内中毒的迹象在舌下,仵作初步判断可能是蛊毒。临淄仵作对蛊毒所知不多,尸体需交给长安的巫医看过再行判断。
案宗转移长安,哪怕不为魏平侯,乔息无论如何都有必要去一趟长安了。
尸体需趁冬季尽快运送,由决曹史卢东介的人手负责。因卢东介得到察举贤良方正,也要参加公府复试,于是得令提前上京,顺便运送尸体。
顾祉的尸体送走后,今年察举上京的学子们也要出发了。察举人员都是大臣勋贵的后代,为不显得与运送尸体的一行人同伍,特与卢东介错开,晚了三天才出发。
淄水与河水尚未解封,走陆路。出发当天,聚集的各家马车富丽堂皇、华贵非常,仆从的人头远超主子,金光闪闪地堵住整个城门。想要进城的老百姓也被迫拦在城门外。
大哥的出行注定无人相送。然而乔息还是走了一趟。
她坐在茶馆二楼,遥遥注视在众多下人簇拥中作别亲人的察举学子们。
察举人员加上卢东介共十人,年龄不一,非富即贵,与临淄郡府攀亲带故,基本全都互相认识。
郡县察举虽不限年龄,但获得察举名额的人大多是托父辈荫庇才得到的,年纪不会太大。
乔汲文年纪正合适,脱籍后换了身行头,此刻一身厚重的墨色缎服,搭配金线满身、毛绒滚边的黑丝大氅,头顶镶金玉冠,与周围众人竟相当地融为一体。
可惜只能孤零零地站在人群边缘。
乔汲文低声与车里的杜鸣眉交谈,身边没有下人簇拥,仿佛被其他学子排外。
商户之子果然难以融入高门子弟的对谈中,不过这理当是她哥考虑过的情形。大哥看起来也不像是十分在意的样子。
乔息打算再看几眼,大哥身边却走近了一人。
那人是韦庄。似乎喊了声什么,乔汲文扭头向他看去,两个人聊起来。
原来还是有人相送的。
斗画结束后,这两人还有联系。
乔息想知道他们聊什么,正准备盯住唇型仔细辨认,余光却注意到街边巷子口一个熟悉的硕大轮子。她定睛一看,楼下不起眼的角落出现她爹那嵌了两个大车轮的椅子。
乔式今日难得叫善文出门,眼巴巴地四处寻找儿子的身影。
光滑纹金的丝绸服饰将乔式包成浓丽的一团,坐在椅子上金灿灿的,很难不惹人注意。
她爹到底忍不住来送乔汲文了。穿得那么华丽,浑然不惧他人眼光,甚至不在意这是否会给乔汲文带去影响。
商贾不能服丝,宁愿冒着触犯楚律的风险也要躲得远远地送一程。家中后辈察举上京,这实在是给乔式长面子的事,光宗耀祖——如果乔汲文没有脱籍的话。
乔息皱了眉,对稻华说:“让善文以后把爹管得严一点,赶紧推他回去。”
乔汲文还在和韦庄谈天,不知注意到他爹没有。
两人聊过一会儿,挥手作别。乔汲文进入车中,衔在队伍最末。车队踏着晨阳出发,浩浩荡荡的人群承载家人们殷切的期盼与托举,驶上光明美好的坦途。
乔式正好被善文推得一拐,没有看见队伍穿过城门的一幕。
乔息目送,一低头,正好与茶馆楼下望着她的韦庄对视。
拥堵的城门逐渐疏通,百姓议论着散去。乔息打个哈欠,看着上来找她的韦庄,挑眉道:“你不也想参加复试么,怎么不走?再迟就赶不上了。”
他脖颈的绷带拆了,颈间留了一条薄疤,面色恢复得差不多了。
“商单的事情还未结束,我走不得。”韦庄在她对面坐下,“今年来不及,那就明年。”
乔息看他神情不假,随他。
“我这段时日都有在盯着淄山那边,两斤的虫壳粉足够了吗?”他问。
“捉到上京前一天吧。”乔息道。
韦庄点点头,从袖中拿出一张纸递给她,“我们走水路,下月出发。”
是一份致籍。致籍仅一人用,所记内容基本完整,从临淄出发,目的地长安,只有携带行李的地方是空白的,留给她补充。
“好。”乔息收入怀中。
韦庄为她斟茶,她慢慢喝着,看了片刻他低眉顺眼倒茶的样子,放下茶盏。
“用公主的身份行事,到底便利。”
韦庄微微一笑,听得她主动提起此事,笑道:“的确便利。好用就用。”
客气过后,乔息却没那么笑,韦庄借公主的身份出手为乔汲文拿下察举名额,未必是好事。
商户之子的出身知道的人越少越好,何况韦庄是个外人。她大哥将来的路没准很难一帆风顺了。
不道谢,乔息也不说什么。大哥已经出发,投名状她也收下,没必要再多说什么。
“顾祉的案子移送长安,尸体已于三日前离开临淄,这事乔老板知道了吧。”韦庄道。
“听说了。”
“那乔老板可知,顾祉的尸体是发现了什么问题才要交给长安查的?”他浅浅地笑问。
乔息不说话,假装自己不知道。
“仵作发现顾祉尸体内采出的血液在静置时会无风自动,非寻常中毒症状,疑似中蛊。”韦庄道:“不过仵作并不十分确定,顾祉致死的原因也不是毒发,而是咽喉的刀伤,更加不能肯定是否中蛊。”
乔息恍然一哦,“所以送去长安再验?”
韦庄点头,“临淄没有巫医,只能送去长安再查。”
“凶手是怎么下蛊的?抹在凶器上还是从口入?”
“查不出。”韦庄摸摸脖子,“如果在凶器上涂蛊,我也应该中了蛊才对,可我未感到任何不适。用了几个验蛊的法子也没发现迹象,弄得我有点惴惴不安。”
“验蛊?”乔息神色奇怪,“是那种在身上滚熟鸡蛋,或是嚼黄豆、往水盆内吐口水的法子?”
韦庄微露意外,“是啊,就是这类法子。”
她摆摆手,“这些法子不靠谱,你回长安后还得找巫医看看。”
“乔老板对巫蛊有了解?”韦庄更意外了。
“了解说不上,看过几本书而已。”乔息不想多谈。
韦庄笑道:“好,我回到长安后一定找巫医看看,多谢乔老板提醒。”
笑过后,韦庄又道:“除了长安,中原各地没有蛊毒流通。决曹内不少人认为顾祉所中的蛊毒来自长安。刺客可能是被我引来的。刺客的目标是我,顾祉被我牵连。”
“当真?”乔息意外道,这事她没听说。
“当然是假的。我在长安不曾招惹任何人,不可能有仇家追我到临淄。我这一条命,也不值得谁人追杀我千里之远。”韦庄苦笑,说是这么说,无奈道:“郡府中已有不少人希望我尽快回京。”
“韦公子还能笑得出来?”
说完,他便慢慢地笑不出来了。
“倒不光是怀疑我,最近来到临淄的长安人都有嫌疑。”
“照这样看,不会成了悬案吧......”乔息适当地表现一番担忧。
韦庄想了想摇头道:“朝中有位断案十分厉害的杨大人,顾祉的案子若是到了他手里,肯定能查清,不必担忧。”
乔息哦了声。
话题结束,事情说完,乔息回到二十一坊,接下来需要处理诸多上京前的准备事宜。
之后十几天,乔息非常忙碌。
随同上京的人分两批,一批家里人,一批生意上的人由柳未际带队。
孙惠负责办理家中所有人的致籍,包括乔禾。禾禾的产业带不走,仅几位副手和匠人随行,生意上的事情也要安排好接手的人。
家中行李都有下人收拾,乔息只抽空专门盯着她的蜀画做好防潮包裹。
孙惠想在上京前这段日子陪伴乔音。乔息和禾禾得空就送几样礼物给姐姐,也给阿姐留了与长安通信的方式。
未际一队携带货物、钱币金两、同行的织娘绣娘和各匠人等,需要办理的致籍非常多。未际与会寻做完事务转移交代,备好与人事有关的所有准备,乔息便让她休沐,趁最后几天陪伴家人。
剩下的事情全由乔息接管。
坊里事务基本都交给了会寻和新上任的副手,只剩几件大事需要乔息决定。乔息一边给会寻放权,一边监督乔禾那边的情况。
两批人各安排一艘大船,致籍填写完整的货物重量和人数,与掌管河运的水曹核对过航线和沿路停靠的码头,顺利拿到河运令牌。货物和钱粮陆续搬运上船,在船身和帆布漆上临淄郡府允许通行的标志,相关向导与舵手人员安排到位,事情基本就准备齐了。
月底,商单最后期限,乔息百忙中抽空看了眼。
城外货仓的货物全数备齐。新服官亲自清点,一匹不少,并下令改为郡府卫兵守卫仓库,白蹊通和李伯样的人撤走。
一万匹布无需运往长安,原地储存待命。因白李两家人也需随同上京,到长安再结算货款。
韦庄那边的事不需要乔息操心,郡府已为新服官等人将全部事情备妥。
她见过此行搭乘的船,因没有货运,船身反而小许多,也更精致。
三月初,开春,冰皮始解,淄水发生凌汛。
淄山中的猎户遣散,两斤多重的虫壳粉交给韦庄亲自保管。
和家中众人与未际道别,乔息先行一步。
出发这日,她起个大早,亲眼见着自己这艘船扬帆起航,轰轰排水前进,追随朝阳的指引,目送临淄的岸边离她越来越远,终于脱离围困住她的家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