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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血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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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务室消毒水的味道顽固地附着在衣料纤维里,挥之不去。医生那句“可以下地慢慢活动了,但手腕绝对不能受力,好好休养”的叮嘱,如同背景杂音,在贺见清耳边模糊地飘过。

他坐在医务室冰凉的铁架床边,双脚垂落,脚趾无意识地蜷缩着,触碰着冰冷的水泥地面。宽大的病号服罩在他瘦削的身体上,空荡荡的,衬得他露出的锁骨和脖颈愈发苍白脆弱。那只裹着厚厚纱布的右手被吊在胸前,像一件沉重的、不属于他的累赘。

窗外,山野午后的阳光被蒙尘的玻璃过滤,只剩下昏黄粘稠的光晕,在地面投下模糊不清的窗格影子。何阳和逸尘像两尊门神,一左一右杵在门口,脸上混合着劫后余生的庆幸和小心翼翼的紧张。

“贺哥!走走走!回宿舍躺着去!这鬼地方一股子味儿!” 何阳搓着手,咧开嘴,努力想挤出点轻松的笑,声音却干巴巴地发飘。他几步跨过来,不由分说地架住贺见清没受伤的左臂,试图把他从床上拽起来。

“对对对,贺哥,咱回去,宋凛帮你把床都重新铺好了!干净!” 逸尘也赶紧凑上前,犹豫了一下,手伸向贺见清另一侧,却又不敢碰那吊着的伤臂,最终只虚虚地扶住了贺见清的腰侧。

贺见清的身体被这股力量带着,被动地站了起来。他的动作有些僵硬迟缓,仿佛一具关节生锈的木偶,被外力强行牵动着。失血后的虚弱感如同沉重的铅块,坠着他的四肢百骸。他微微低着头,略长的黑发垂落下来,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线条紧绷的下颌和干裂的嘴唇。

“贺哥?走啊?” 何阳见他不动,又轻轻拉了一下。

贺见清像是被这微小的力道惊扰,终于迟缓地迈开了第一步。脚步虚浮,踩在地面上几乎没有声音。何阳和逸尘一左一右地“架”着他,三个人以一种极其别扭的姿势,缓慢地挪出了医务室的门。

走廊里的光线比医务室亮堂一些,却依旧带着山野特有的、灰蒙蒙的质感。偶尔有穿着迷彩服的学生匆匆跑过,好奇或探究的目光扫过他们这怪异的组合,扫过贺见清胸前刺眼的白色绷带,又迅速移开。

何阳一路喋喋不休,试图用夸张的语调驱散这令人窒息的沉默:

“嘿!贺哥你是不知道,昨天陆哥抱你冲出来那架势!跟拍电影似的!血滴了一路!把教官脸都吓白了!”

“还有宋凛那小子,平时闷葫芦一个,关键时刻还挺靠谱,跑得比兔子还快……”

“我跟逸尘都吓傻了!真的!腿都软了!贺哥你可太吓人了……”

逸尘在旁边用力点头附和,眼神却时不时瞟向贺见清低垂的侧脸,带着掩饰不住的担忧。

贺见清沉默地走着。何阳的声音,逸尘的附和,走廊里杂乱的脚步声,窗外传来的模糊口号声……所有声响都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浑浊的毛玻璃,模糊不清地传入他的耳中。他的目光低垂,落在自己脚下那双磨损的旧帆布鞋尖上,看着它们一下、一下,交替着向前移动。鞋带松垮地系着,随着步伐微微晃动。

空洞。

何阳和逸尘小心翼翼地交换了一个眼神,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强烈的不安。贺见清太安静了。安静得可怕。他的沉默不是往日的社恐退缩,而是一种……彻底的、死水般的沉寂。那双偶尔抬起的灰色眼眸里,没有任何波澜,没有恐惧,没有疲惫,没有劫后余生的庆幸,甚至连清晨面对陆予明质问时那冰冷的审视和困惑都消失了。只剩下一种纯粹的、毫无内容的、仿佛灵魂被抽离后的真空。就像……就像医务室窗台上那盆无人照料、彻底枯萎的绿萝,只剩下一副干瘪的躯壳。

“贺哥?” 逸尘忍不住,声音放得更轻,带着试探,“你……你感觉怎么样?伤口还疼得厉害吗?”

贺见清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甚至没有侧头看他一眼。仿佛逸尘的声音只是空气里无意义的振动。他的目光依旧低垂,落在自己虚浮的脚尖上,又或者,透过鞋尖,落在了某个更深、更冰冷的地方。只有那只垂在身侧、没受伤的左手,几根手指无意识地、极其轻微地蜷缩了一下,指甲在掌心留下几道浅浅的白色压痕。

何阳咽了口唾沫,强行压下心头的慌乱,扯出更大的笑容:“对对,贺哥,想吃点啥不?一会儿让宋凛去小卖部给你买!泡面?火腿肠?还是……”

他的话戛然而止。

因为贺见清停下了脚步。

他们正经过走廊尽头那扇巨大的、布满灰尘的玻璃窗。窗外是空旷的篮球场,远处是连绵起伏、被灰绿色植被覆盖的山峦轮廓。

贺见清微微侧过头,目光终于从自己的脚尖抬起,落在了那扇蒙尘的窗玻璃上。

玻璃窗上,模糊地映出他此刻的身影。

苍白得像一张纸。

宽大的病号服如同挂在衣架上。

胸前刺眼的白色绷带。

略长的黑发凌乱地遮住眉眼。

还有……那双眼睛。

倒影中的那双灰色眼睛,正透过玻璃的倒影,直直地、毫无情绪地回望着他自己。

那眼神里,什么都没有。

没有痛苦,没有悲伤,没有愤怒,没有疑惑。

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令人心悸的虚无。如同宇宙中吞噬一切光线的黑洞。

贺见清静静地看着玻璃中那个苍白、陌生、眼神空洞的影子。仿佛在观察一件与己无关的物品。他的嘴唇极其轻微地翕动了一下,像是在确认什么,又像是在无声地发问。最终,他什么声音也没有发出,只是极其缓慢地、重新垂下了眼帘,遮住了那片令人窒息的空洞。

“贺哥?” 何阳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贺见清没有回应。他重新迈开脚步,依旧是被何阳和逸尘“架”着,像一具被设定好程序的机器,朝着307宿舍的方向,沉默地挪动。

逸尘看着贺见清重新低垂下去的侧脸,看着他被黑发遮住的眼睛,一股寒意不受控制地从脚底窜起。他下意识地松开了虚扶着贺见清腰侧的手,往旁边挪开了一小步。仿佛靠近这个散发着冰冷死寂气息的同伴,会让他也被那无形的黑洞吞噬进去。

何阳感受到了逸尘的退缩,心头那股莫名的恐慌更甚。他咬咬牙,手上搀扶的力道加重了几分,几乎是半拖半抱地带着贺见清往前走,嘴里还在努力说着什么,声音却越来越干涩,越来越空洞,最终也彻底沉默了下去。

走廊里只剩下三人拖沓而沉重的脚步声,在寂静中回荡。

307宿舍的门虚掩着。何阳用肩膀顶开门,一股熟悉的汗味、尘土味和残留的、若有似无的消毒水气味混合着扑面而来。

宿舍里空无一人。宋凛的床铺依旧整齐。何阳和逸尘的床铺凌乱不堪。陆予明的床铺……那床棱角分明的“豆腐块”被子如同刀切斧凿,军绿色的床单平整得没有一丝褶皱,干净得刺眼。只有靠近枕头的位置,那几道深深的、凌乱的抓痕,如同昨日梦魇残留的疤痕,无声地躺在那里。

贺见清的目光在进入宿舍的瞬间,极其短暂地扫过陆予明的床铺,在那几道抓痕上停留了零点一秒,随即又恢复了那种深潭般的空洞。他被何阳搀扶着,走向自己靠里墙的上铺。

何阳笨拙地扶着贺见清,让他坐在床沿。贺见清的身体顺从地坐下,后背微微佝偻着,那只裹着纱布的右手依旧僵硬地吊在胸前,左手无力地垂在身侧。他低着头,黑发遮住了大半张脸,整个人像一尊失去支撑的、苍白的石像。

“贺哥,你……你躺下歇会儿?” 何阳搓着手,站在床边,手足无措。

逸尘站在稍远的地方,眼神复杂地看着贺见清,又飞快地瞥了一眼陆予明那整洁得过分、又带着诡异抓痕的床铺,嘴唇动了动,最终什么也没说,默默走到自己床边开始收拾东西。

贺见清没有躺下。他依旧保持着那个姿势坐着,一动不动。过了很久,久到何阳以为他又要这样坐到天荒地老时,他才极其缓慢地、用那只没受伤的左手,探向自己枕边。

指尖触碰到那本边缘磨损的旧素描本。

他拿起本子,动作迟缓地翻开。没有去看之前那些被划掉的混沌线条,也没有看昨夜画下的那根简陋的白色“绷带”。他直接翻到了新的一页空白。

窗外,山风掠过树梢,发出沙沙的低语。宿舍里,逸尘整理书本的声音,何阳坐立不安的呼吸声,交织成一片压抑的背景音。

贺见清拿起枕边那支短小的HB铅笔。笔尖悬停在惨白的纸页上方。

这一次,没有颤抖。

他的手指稳定得可怕,如同最精密的机械臂。灰色的眼眸低垂,目光落在空白的纸页上,那里面依旧是一片深不见底的虚无。

笔尖落下。

没有犹豫,没有停顿。

铅笔灰黑的痕迹在纸页上迅速移动、勾勒。线条冰冷、精准、毫无情感起伏。没有构图,没有光影,只有纯粹的、解剖学般的描绘。

他画的,是一只手。

一只被纱布层层包裹的右手。

从手腕到指尖,被包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点苍白得毫无血色的指尖。

纱布的纹理被刻画得极其细致,如同冰冷的蛹。

而在这只“蛹”的正中央,手腕内侧的位置——

一道深可见骨的、狰狞的伤口,被极其冷静、极其客观地“画”在了纱布包裹的表面之下!仿佛这厚厚的包扎层是透明的!暗红色的血液如同粘稠的油彩,正从那道被“透视”出来的伤口深处,缓慢地、不容置疑地向外渗出!浸透了“纱布”的内部,在画纸上洇开一小片刺目的、象征性的深褐色!

画得极其专注,极其理性。仿佛只是在记录一个客观存在的物理现象——伤口在包扎物下的状态,血液渗透纤维的过程。

何阳无意中瞥了一眼,瞬间倒抽一口冷气,脸色唰地白了!他猛地别过头,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逸尘也看到了,他手里的书“啪嗒”一声掉在地上,惊恐地瞪大了眼睛,看着贺见清那冰冷专注的侧脸和笔下那令人毛骨悚然的画面,一股寒气瞬间席卷全身!

贺见清对两人的反应置若罔闻。他灰色的眼眸里只有画纸上那只被“透视”的、正在“流血”的手。笔尖在伤口深处点下最后一滴饱满欲滴的“鲜血”。

然后,他放下了铅笔。

他的目光依旧空洞,落在画纸上那刺目的、象征性的“血泊”上。那只没受伤的左手,无意识地、极其缓慢地抬起,指尖隔着胸前厚厚的、真实的纱布,轻轻按在了自己手腕内侧的位置。

那里,只有一片麻木的钝痛。

和画纸上那道被“透视”出来的、正在“流血”的狰狞伤口,隔着厚厚的纱布和皮肤肌肉,隔着冰冷的理性与绝望的深渊,无声地对峙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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